秋雨是在夜里悄悄來的,淅淅瀝瀝打在雞舍的鐵皮頂上,像誰在數著漏下來的星光。秀兒把最后一只雞崽放進保溫箱時,突然一陣寒意順著脊梁骨爬上來,牙齒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懷里的蘆花雞不安地撲騰著翅膀,用溫熱的羽毛蹭她的手背,像在提醒什么。
“娘,念禾冷。”女兒的聲音從搖車里鉆出來,帶著剛睡醒的軟糯。秀兒轉身去抱,發現孩子額頭滾燙,小手卻冰涼得像塊浸了水的棉絮。她自己的太陽穴也突突地跳,眼前陣陣發黑,強撐著把念禾裹進厚棉被,才發現渾身的骨頭縫都在疼。
雞舍的燈泡忽明忽暗,鎢絲發出瀕死的嗡鳴。秀兒摸到墻根的火柴,劃了三次才點燃煤油燈。昏黃的光暈里,她看見保溫箱里的雞崽擠成一團,絨毛被風吹得貼在皮膚上,像團打濕的棉線。窗外的雨聲越來越急,魚塘方向傳來浪拍石岸的聲響,嘩嘩的,像誰在哭。
“秀兒?”肖杏兒的聲音撞在門板上,帶著夜露的濕冷。他剛從魚塘巡夜回來,蓑衣上的水珠順著草繩往下滴,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洼,“燈咋還亮著?”
秀兒想應聲,喉嚨卻像被塞了團干棉花,只能發出嘶啞的氣音。肖杏兒推門進來時,正撞見她往地上倒,懷里還死死護著保溫箱的蓋子。“你咋了?”他一把將她撈進懷里,掌心觸到她滾燙的后頸,像摸到塊燒紅的烙鐵。
煤油燈在搖晃中險些熄滅,照亮他驟然繃緊的臉。“發燒了。”肖杏兒摸了摸她的額頭,又探了探念禾的體溫,喉結劇烈滾動著,“我去鎮衛生院。”他扯下蓑衣就往外沖,膠鞋在泥地里踩出深可見骨的腳印,驚得蘆花雞在籠里瘋狂撲騰。
“雞……”秀兒抓住他的袖口,指尖燙得能烙下印子,“別凍著雞崽。”
“知道了。”肖杏兒反手把她往炕里推,粗糲的掌心擦過她的臉頰,“你躺好,我很快回來。”他抓起墻角的馬燈,玻璃罩碰撞的脆響里,身影已經消失在雨幕中。
秀兒掙扎著坐起來,用扁擔頂住雞舍的門。風從門縫灌進來,卷著雨絲打在臉上,涼得像冰。她把保溫箱抱到炕邊,借著微弱的燈光數雞崽——還好,十二只都在,只是凍得瑟瑟發抖。蘆花雞不知什么時候鉆出了籠,正用翅膀護住箱口的縫隙,尾羽被風吹得直打顫。
念禾在夢里哭起來,小手胡亂抓著被角。秀兒把女兒摟進懷里,滾燙的臉頰貼在一起,像兩塊相互取暖的炭火。她想起下午曬在竹竿上的紅糖,原想給念禾蒸米糕,此刻卻在灶膛頂的瓦罐里,被雨水浸得發潮。
馬燈的光暈在雨幕里晃動時,秀兒已經燒得意識模糊。她看見肖杏兒跌進門來,褲腿撕開道長長的口子,血混著泥水凝成暗紅的痂。“藥來了。”他把油紙包往炕桌上一拍,聲音抖得像風中的蘆葦,“醫生說……說要發汗。”
藥汁倒進粗瓷碗時,飄來股苦澀的艾草味。肖杏兒吹了半天,才用勺子舀起送到她嘴邊:“慢點喝,燙。”藥湯滑過喉嚨時,她被苦得渾身抽搐,卻看見他往碗里丟了塊東西,琥珀色的糖塊在褐色藥汁里慢慢化開,漾出圈溫柔的甜。
“哪來的?”秀兒的聲音終于能成形,像被水泡軟的棉線。
肖杏兒往灶膛里添柴的手頓了頓,耳根在火光里泛出紅:“衛生院門口的供銷社,敲了半天門才叫醒人。”他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的紅糖塊還帶著體溫,“揣著怕凍住,醫生說你得補糖。”
他捏起塊最大的紅糖,往秀兒嘴里送。指尖燙得發紅,是體溫焐出來的熱度,糖塊在舌尖慢慢融化,甜意順著喉嚨往下淌,沖淡了藥湯的苦,也暖了暖發僵的五臟六腑。“甜嗎?”他的眼睛在燈影里亮得像星子,帶著點笨拙的期待。
秀兒點頭時,看見他袖口的血痂沾著根雞毛——是蘆花雞的尾羽,灰白相間的,下午還在保溫箱上掃來掃去。念禾在懷里咂了咂嘴,小舌頭在嘴角舔了舔,像也嘗到了空氣里的甜,突然咯咯笑起來,笑聲混著雨聲,脆得像塊剛敲開的冰糖。
雞崽在保溫箱里發出細弱的啾鳴。肖杏兒起身去添飼料,發現蘆花雞正蹲在箱蓋上,翅膀展開蓋住整個箱口,羽毛被雨水打濕了大半,卻把所有暖意都鎖在了里面。“這雞成精了。”他往食盆里撒了把碎米,聲音放得極輕,“比我還會疼人。”
后半夜,秀兒出了身透汗,燒漸漸退了。她躺在肖杏兒臨時搭的行軍床上,看著他蜷縮在雞舍角落,頭枕著蘆花雞的食盆,手里還攥著半包紅糖。馬燈的光映在他臉上,能看見眼角新添的細紋,像被歲月犁過的田壟,卻在鼻梁處泛著溫柔的光。
念禾不知什么時候爬到了他身邊,小手抓著他的衣角,嘴角還沾著點紅糖漬。蘆花雞從箱蓋上跳下來,輕輕啄了啄肖杏兒的手背,他驚醒后立刻捂住孩子的耳朵,怕雞叫吵了她,動作自然得像做過千百遍。
雨停時,東方泛起魚肚白。秀兒扶著墻站起來,看見肖杏兒正往保溫箱里加稻草,晨光透過雞舍的破洞照進來,在他肩頭織成件金色的蓑衣。“雞崽都活了。”他轉過身,手里還捏著塊紅糖,“醫生說你得再躺兩天,我請王大爺來幫忙喂雞。”
秀兒走到他面前,接過那塊紅糖,咬了小口。甜意漫上來時,突然看見他脖頸處有道細細的劃痕,是昨晚被馬燈的鐵絲勾的,血珠還凝在皮膚表面,像顆沒擦凈的朱砂痣。“疼嗎?”她伸手去碰,指尖被他溫熱的皮膚燙了下。
“不疼。”肖杏兒往后縮了縮,卻把她的手按在自己掌心,“比魚塘的石頭劃的輕多了。”他低頭時,看見她衣襟上沾著根蘆花雞的絨毛,輕輕拈下來,吹向晨光里,“等你好了,咱把雞舍的頂修修,再糊層新報紙。”
保溫箱里的雞崽突然齊刷刷叫起來,像支不成調的晨曲。秀兒望著肖杏兒被紅糖染黃的指尖,望著女兒臉上甜甜的睡顏,望著蘆花雞昂首挺胸的模樣,突然覺得這場來勢洶洶的風寒,竟成了件好事。它讓她看見,這個總把心事藏在魚塘深處的男人,其實也會像塊紅糖,在需要的時候,把自己焐得滾燙,用最笨拙的方式,甜透她的歲月。
肖杏兒往灶膛里添了最后把柴,火苗舔著鍋底,把藥罐里的水汽送向屋頂。“我去做紅糖粥。”他拿起粗瓷碗時,手還在微微發顫,“張大媽說,紅糖得用砂鍋熬,才夠甜。”
秀兒靠在門框上,看著他笨拙地淘米,看著晨光里飛舞的微塵,看著那些被雨水洗得發亮的雞毛,突然覺得喉嚨里又泛起紅糖的甜。這遲來的暖意,雖然晚了些,卻像此刻的晨光,正一點點漫過雞舍的泥墻,漫過魚塘的水波,漫過那些曾經冰封的日子,把所有的苦澀,都釀成了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