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的風裹著雪粒,打在臉上像撒了把碎鹽。肖杏兒扛著鎬頭往魚塘走時,屋檐的冰棱正在滴水,砸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像誰在數著日子。遠處的柳梢已經泛出青,毛茸茸的,在風里搖得軟乎乎的,可魚塘的冰面還硬得像塊鐵,踩上去能聽見冰層深處傳來的悶響。
“爹,魚凍壞了咋辦?”念禾的聲音從身后飄過來,小丫頭穿著秀兒做的紅棉襖,像個滾動的糖葫蘆,手里還攥著根蘆花雞的羽毛,“娘說要給小雞崽織毛衣,讓我問問你啥時候能賣魚換毛線。”
肖杏兒回頭時,鎬頭的木柄撞在門框上,發出“咚”的悶響。“快了。”他往女兒手里塞了顆凍梨,冰碴子沾在她胖乎乎的手背上,“等冰化了,就有魚賣了。”
走到塘邊時,他發現冰面裂了道縫。細得像根銀線,蜿蜒著伸向塘中心,陽光照在上面,反射出刺眼的光,像條藏在冰下的蛇。肖杏兒掄起鎬頭,鐵刃砸在冰面上,發出震耳的脆響,裂縫瞬間擴展開來,蛛網似的爬滿了半塊冰面。
“好家伙。”他蹲下身,看著冰縫里泛出的墨綠色塘水,里面沉著去年沒撈干凈的水草,像團糾纏的綠線。鎬頭在冰面鑿出個臉盆大的洞,他伸手去撈藏在水草里的魚,指尖剛觸到水,就被凍得猛地縮回,指節紅得像煮熟的蝦。
就在這時,他看見冰縫里的水面晃了晃,映出張模糊的臉。頭發被風吹得亂糟糟的,額角的皺紋比去年深了些,眼角的笑紋里還沾著點魚食的碎屑。他湊近了些,突然發現鬢角處有根頭發,白得像霜,在墨色的發叢里格外扎眼。
肖杏兒的手頓在半空,像被冰碴子凍住了。他伸手去拔那根白發,指尖卻在離頭皮寸許的地方停住了。這根頭發什么時候白的?是去年冬天守著魚塘防偷魚的夜里?還是秀兒發燒時,他摸黑去鎮衛生院的路上?又或者,是在聽見王琳離婚的消息那天?
風突然變大了,卷起地上的雪沫子,打在冰面上,發出簌簌的響。肖杏兒望著冰縫里自己的倒影,那根白發像根針,扎得他眼睛發酸。他想起秀兒生產那天,也是這樣冷的天,她躺在板車上,手死死攥著他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肉里。
“杏兒……疼……”她的聲音氣若游絲,卻像把鈍刀子,一下下割著他的心。當時他只覺得慌,腦子里亂哄哄的,像被攪翻的魚塘,只知道往前跑,板車碾過結冰的石橋時,他甚至怕車翻了,下意識地用肩膀頂住了車轅,回來時疼得抬不起胳膊。
可現在回想起來,秀兒喊他“杏兒”的聲音,比剛才冰裂的脆響還疼。那聲音里裹著的,是撕心裂肺的痛,是全然的依賴,是把整個人都交給他的信任。而他呢?他當時在想什么?好像還在擔心魚塘里的魚沒人喂,好像還在琢磨王琳會不會聽說秀兒生了。
“爹,娘讓你回家吃飯。”念禾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小丫頭站在塘埂上,手里舉著個紅布包,“娘給你做了雞蛋餅,還熱乎著呢。”
肖杏兒站起身,把鎬頭往肩上一扛,冰碴子從發梢落下來,掉進脖子里,涼得他打了個寒顫。“這就回。”他往女兒身邊走,腳步有些沉,像踩著塊化不開的冰。
念禾把紅布包往他手里塞,里面的雞蛋餅還帶著溫度,燙得他手心發麻。“娘說你鑿冰辛苦了,讓你多吃點。”小丫頭仰著臉,眼睛亮得像冰縫里的光,“她還說,等冰化了,就把雞舍的小雞崽抱到塘邊曬太陽,說那里暖和。”
肖杏兒摸了摸女兒的頭,突然覺得鼻子有些酸。他想起秀兒用私房錢擴建雞舍時,眼里的光;想起她護著蘆花雞,跟娘紅著臉爭辯時的樣子;想起她發燒時,還惦記著別凍著雞崽的固執。這個女人,像塘底的水草,看著柔弱,卻把根深深扎在了這個家里,扎在了他心里。
回到家時,秀兒正在給雞崽喂食。保溫箱里的小家伙們長大了些,絨毛開始泛黃,正圍著她的手啄食。陽光透過雞舍的窗戶照進來,在她發梢上鍍了層金邊,有幾根碎發粘在汗濕的額角,像撒了把金粉。
“回來了?”秀兒抬頭看他,眼里的笑像剛化的春水,“快洗手吃飯,雞蛋餅還熱著。”
肖杏兒沒動,只是站在門口看著她。秀兒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臉:“咋了?我臉上有雞糞?”
“沒有。”他走過去,從懷里掏出個用紅布包著的東西,往秀兒手里一塞,“給你的。”
秀兒打開紅布,里面是支銀簪子,樣式很簡單,就是朵小小的梅花,花瓣上還沾著點他的體溫。“你這是……”她的聲音有些發顫,指尖在梅花花瓣上輕輕劃過。
“趕集時看見的。”肖杏兒撓了撓頭,耳根紅得像被太陽曬過,“張大媽說,現在城里姑娘都興戴這個。”他沒說,這是他用賣魚的錢買的,砍價時跟攤主磨了半天嘴皮子,差點吵起來。
秀兒把銀簪子插在頭發上,對著雞舍的破鏡子照了照,突然笑了,眼角的淚卻跟著掉了下來,砸在衣襟上,像顆融化的雪珠。“好看。”她轉過身,往他懷里靠了靠,“比啥都好看。”
念禾在旁邊拍手笑,小手抓著秀兒的衣角,嘴里喊著“娘,花花”。蘆花雞也跟著咯咯叫,往他們腳邊湊,翅膀掃過肖杏兒的褲腿,像在替他害羞。
肖杏兒抱著秀兒,聞著她頭發里的稻草香,突然覺得那根白發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日子就像這魚塘的冰面,總會有裂開的時候,可裂開之后,才有活水進來,才有新的魚長大,才有春天的暖意慢慢滲進來。
他想起冰縫里的倒影,想起秀兒生產時的聲音,想起那些被他忽略的日日夜夜。原來有些疼,不是壞事,它能讓人清醒,讓人明白什么才是最該珍惜的。
“下午我把魚塘的冰都鑿開。”他往秀兒頭發里埋了埋臉,胡茬扎得她發癢,“讓塘水透透氣,等天再暖些,就放新魚苗。”
“放本地的。”秀兒在他懷里蹭了蹭,聲音軟得像棉花,“好養活,還能給念禾熬湯。”
“聽你的。”肖杏兒的聲音里帶著笑,像被春風吹化的冰,“都聽你的。”
陽光穿過雞舍的窗戶,照在他們身上,暖洋洋的。冰裂的聲音早已消失在風里,取而代之的,是念禾的笑聲,是蘆花雞的叫聲,是這個家慢慢暖和起來的聲響。肖杏兒知道,從今天起,他要把那些被冰藏起來的日子,一點點撈出來,曬在陽光下,讓它們和秀兒的銀簪子、念禾的笑聲、蘆花雞的雞蛋一起,組成最踏實的日子。
至于那根白發,就讓它留在鬢角吧,像枚小小的勛章,紀念著那些冰裂的疼,也見證著這份遲來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