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的柏油路被春陽曬得發軟，肖杏兒背著個藍布包走在集市上，鞋底粘了層黑乎乎的瀝青，像踩著塊化不開的糖。包里裝著給念禾買的花布，粉底色上印著黃澄澄的小雞崽，是秀兒念叨了半個月的樣式，說要給女兒做件新褂子，配她紅撲撲的小臉正好。

“新鮮的草莓，剛摘的！”路邊小販的吆喝聲裹著甜香飄過來，肖杏兒摸了摸口袋里的零錢，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開了。秀兒昨天說蘆花雞的飼料快沒了，得留著錢買玉米，至于草莓，等賣了這季魚再說吧。

穿過鐵路橋洞時，一股餿味撲面而來，像堆爛掉的白菜。肖杏兒下意識地捂住口鼻，腳步卻慢了下來——橋洞深處蜷縮著個身影，破破爛爛的，像團被人丟棄的舊棉絮。風從橋洞穿過，卷起地上的紙屑，露出那人懷里抱著的東西，是個用襁褓裹著的嬰兒，小臉瘦得只剩層皮，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同志，你沒事吧？”肖杏兒往前湊了兩步，藍布包上的花布被風吹得掀起一角，小雞崽的圖案在陰影里晃了晃。

那人猛地抬起頭，露出張沾滿泥污的臉。頭發糾結成氈片，遮住了大半張臉，可那雙眼睛，肖杏兒一眼就認出來了——是王琳。曾經像秋水一樣清亮的眸子，此刻像結了冰的塘水，又冷又硬，還帶著點被碾碎的尖銳。

“王琳？”肖杏兒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干澀得厲害，“你怎么會在這？”

王琳的眼神在他身上掃了一圈，像在看什么不相干的東西。當她的目光落在他沾著魚腥氣的褲腿上時，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像冰棱斷裂的脆響：“肖杏兒？你怎么還這身窮酸樣。”

肖杏兒的臉騰地紅了，從耳根一直蔓延到脖子，像被潑了盆滾燙的水。他下意識地往后縮了縮腳，想把沾著瀝青的鞋底藏起來，手卻不自覺地摸向口袋——里面有剛賣魚換來的五十塊錢，是準備給秀兒扯塊做棉襖的藍布的。

“這孩子……”他看著王琳懷里的嬰兒，小家伙的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呼吸細得像根線，“是你的？”

王琳沒回答，只是把嬰兒往懷里緊了緊，動作卻粗魯得像在揣個包袱。“要你管。”她的聲音里帶著股子狠勁，像被惹急了的野貓，“看我笑話來了？看我從城里小姐變成叫花子，你心里舒坦了？”

肖杏兒的手頓在口袋里，指尖被紙幣的棱角硌得生疼。他掏出那五十塊錢，遞過去時手有些發顫：“拿著吧，給孩子買點吃的，看這孩子……”

話還沒說完，王琳突然揚手打掉了他的錢。紙幣像只折了翅膀的鳥，飄飄悠悠落在地上，被風吹著往橋洞外滾。“誰要你的臭錢！”她的聲音陡然拔高，驚得懷里的嬰兒抽搐了一下，發出細弱的哭腔，“別用你的魚腥氣臟了我的東西！我就算餓死，也不用你這泥腿子可憐！”

肖杏兒蹲下身去撿錢，手指觸到冰涼的地面，才發現自己的膝蓋在抖。他想起當年王琳坐在塘邊編漁網的樣子，白襯衫的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纖細的手腕，說“這網要編得密些，才能網住最金貴的魚”；想起她收到省城來信時，眼里閃著的光，像盛了整個銀河的星星。

可眼前的王琳，穿著件看不出原色的確良襯衫，領口爛了個洞，露出的鎖骨像兩節突出的竹節。曾經被她寶貝得不行的頭發，如今黏在臉上，沾著污泥和草屑，像團亂糟糟的麻繩。

“孩子不能餓著。”肖杏兒把錢撿起來，又往她面前遞，指尖被風吹得發紅，“不管你怎么想，孩子是無辜的。”

王琳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在橋洞里回蕩，像塊石頭砸在空缸上，又空又響。“無辜？”她低頭看著懷里的嬰兒，眼神復雜得像團亂麻，“在這個世界上，誰又是無辜的？”她猛地推開肖杏兒的手，力氣大得讓他踉蹌了一下，“滾！帶著你的魚腥氣滾遠點！”

肖杏兒被推得撞在橋壁上，藍布包里的花布掉了出來，粉底色的布料沾了層灰，小雞崽的圖案頓時失了顏色。他看著王琳重新蜷縮回陰影里，像只拒絕被溫暖的刺猬，突然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什么。

“我在橋東頭的供銷社等你。”肖杏兒把錢放在離她不遠的石頭上，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要是想通了，就來找我，給孩子買點奶粉。”

他撿起地上的花布，拍了拍上面的灰，轉身往橋洞外走。陽光突然涌進眼里，刺得他睜不開，腳步卻輕快了些，像卸下了副背了多年的重擔。路過供銷社時，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買了罐最便宜的奶粉，放在門口的石階上，上面壓了塊石頭，怕被風吹走。

往家走的路上，肖杏兒總覺得耳邊還響著王琳的聲音，又冷又硬，像冰錐子扎人。他摸了摸懷里的花布，小雞崽的圖案在陽光下重新鮮亮起來，心里突然冒出個念頭——原來有些人，真的只適合遠遠看著，像塘里的魚，隔著水看時覺得光鮮，真撈上來了，才發現滿是泥腥味。

路過張大媽的菜攤時，老太太正往竹筐里裝菠菜，看見他就喊：“杏兒，給秀兒捎把菠菜不？剛割的，嫩著呢。”

“來一把。”肖杏兒摸出零錢遞過去，目光落在菜攤旁的雞籠上，里面的蘆花雞正昂首挺胸地踱步，像個驕傲的將軍，“張大媽，你說人這一輩子，是不是就像這雞，守著自己的窩，下好自己的蛋，比啥都強？”

張大媽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你這傻小子，今天咋突然想通了？”她往肖杏兒手里塞了把香菜，“可不是嘛，那些不切實際的念想，就像水里的月亮，看著好看，撈上來啥都沒有，還不如手里的菠菜實在。”

肖杏兒拎著菠菜和花布往家走，腳步邁得又穩又沉。路過鐵路橋洞時，他沒再停留，只是眼角的余光瞥見石階上的奶粉罐不見了，石頭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個被遺忘的記號。

風里的餿味淡了些，混著路邊的槐花香，變得清新起來。肖杏兒深吸一口氣，加快了腳步，心里盤算著回去要告訴秀兒，花布買回來了，菠菜今晚做雞蛋湯，再給蘆花雞多撒把玉米——那只通人性的雞，昨晚又把蛋下在了秀兒的枕邊，暖烘烘的，像個貼心的小棉襖。

至于王琳，至于那些藏在心底的舊念想，就讓它們隨著橋洞里的風，慢慢散了吧。有些偶遇，不是為了重續前緣，而是為了徹底告別，讓你明白，誰才是那個值得你守著魚塘、守著雞舍、守著柴米油鹽的人。

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藍布包里的花布偶爾露出一角，粉底色上的小雞崽在暮色里跳躍著，像一個個鮮活的希望，指引著他往家的方向走去。那里有秀兒的笑，有念禾的鬧，有蘆花雞的咯咯叫，還有一鍋冒著熱氣的菠菜雞蛋湯，等著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