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塊浸了水的灰布，沉沉地壓在肖家河的屋頂上。肖杏兒抱著個襁褓站在院門口時，蘆花雞正領(lǐng)著雞崽在院里散步，看見他懷里的陌生嬰兒，突然咯咯叫著撲上來，翅膀掃過他的褲腿，沾著的稻草落在襁褓上，像撒了把碎銀。

“爹，你抱的啥？”念禾從雞舍探出頭，手里還攥著根雞毛，紅棉襖的衣角蹭著剛砌的磚縫，“娘說魚盆里的魚該喂食了，讓我……”話沒說完就卡在喉嚨里，小丫頭指著襁褓里的嬰兒，眼睛瞪得溜圓。

肖杏兒的腳像釘在地上，懷里的嬰兒突然哭起來，細(xì)弱的哭聲裹著股藥味，刺得人耳朵發(fā)疼。這是王琳的男嬰，中午在供銷社門口攔住他時，她的眼神像塊被雨泡軟的泥：“就看三天，我找著落腳地就來接。”他當(dāng)時腦子一熱就應(yīng)了，此刻抱著這團(tuán)軟乎乎的東西，才覺得懷里像揣了顆會炸的雷。

“你要帶他去哪兒？”秀兒的聲音從門后飄出來，輕得像片羽毛，卻帶著股子冰碴子的冷。她手里還攥著給雞拌食的木勺，玉米粉從勺縫漏下來，在地上積成小小的黃堆，“肖杏兒，你看著我的眼睛說。”

肖杏兒抬頭時，正撞見她眼底的光——不是平日里的溫軟，是淬了冰的亮，像當(dāng)年她攥著那張去縣城的火車票，站在火車站臺時的眼神。“秀兒，你聽我解釋……”他的聲音發(fā)緊，懷里的嬰兒哭得更兇，小拳頭胡亂抓著他的衣襟，指甲縫里還沾著橋洞的泥。

“我不聽。”秀兒往前挪了半步，木勺往地上一頓，玉米粉濺起細(xì)小的黃霧，“你要他，我就帶念禾走。”她的目光掠過襁褓，落在院角的魚盆上，那里的南方魚正甩著尾巴，銀亮的鱗片在暮色里閃著刺目的光，像誰撒了把碎玻璃。

肖杏兒的喉結(jié)猛地滾動一下，懷里的嬰兒突然打了個嗝，哭聲戛然而止。他想起王琳在供銷社門口的樣子，頭發(fā)上還沾著草屑，卻把嬰兒往他懷里塞：“看在……看在過去的情分上。”那四個字像根針，扎得他心口發(fā)悶，卻又找不出拒絕的理由。

“他還只是個娃。”肖杏兒的聲音像被水泡過的棉絮，軟得沒力氣，“王琳說就三天……”

“一天也不行。”秀兒的手開始發(fā)抖，木勺在掌心轉(zhuǎn)了個圈，“這是我的家，是念禾長大的地方，我不允許來路不明的人進(jìn)來。”她的目光掃過肖杏兒鬢角的白發(fā)，那根在冰裂時發(fā)現(xiàn)的白絲，此刻在暮色里格外扎眼，“你要是念著過去的情分，就該記得是誰陪你守著魚塘，是誰給你生兒育女。”

懷里的嬰兒又開始哭，這次的哭聲里帶著股子委屈，像只被雨淋濕的貓。肖杏兒想哄，手卻笨得像抓魚的網(wǎng)，怎么也找不到合適的姿勢。他看見秀兒眼里的淚，大顆大顆地往下掉，砸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比魚盆里的水還要涼。

“我……”他想說“那我送回去”，可話到嘴邊又變成了“就三天”。王琳的臉突然浮現(xiàn)在眼前，橋洞下那雙淬了冰的眼睛，此刻竟變得有些可憐，像只被拔了刺的刺猬。

秀兒突然笑了，笑聲里裹著淚，像冰碴子撞在鐵板上：“肖杏兒，你到現(xiàn)在還不明白？”她轉(zhuǎn)身往雞舍走，蘆花雞立刻跟上去，用翅膀蹭她的手背，“當(dāng)年我攥著火車票沒走，是因為你說要跟我好好過日子。現(xiàn)在你要留他，就是逼我走。”

肖杏兒的腦子“嗡”的一聲，像被魚盆里的水灌了滿膛。他下意識地去拉秀兒的手，懷里的嬰兒卻突然脫手，他慌忙去接，手肘撞在院角的魚盆上——“哐當(dāng)”一聲脆響，像天塌了塊角。

搪瓷魚盆在地上滾了兩圈，裂開道長長的縫，銀亮的南方魚摔在泥里，蹦跶著撲騰，尾鰭掃起的泥點(diǎn)濺在秀兒的布鞋上，像朵丑陋的花。最大的那條魚正卡在盆沿的裂縫里，嘴一張一合的，像在說什么，最終卻慢慢不動了，眼睛圓睜著，映著漸暗的天光。

“你看。”秀兒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有些東西留不住，就像這魚，離了水就活不成；有些人強(qiáng)求不來，就像你總惦記著王琳。”她抱起嚇得哭起來的念禾，往雞舍走，蘆花雞領(lǐng)著雞崽跟在后面，像支小小的隊伍。

肖杏兒蹲在地上，看著泥里蹦跶的魚，突然覺得那些銀亮的鱗片像極了自己的念想——曾經(jīng)以為金貴得不得了，此刻摔在泥里，不過是堆會喘氣的肉。懷里的嬰兒還在哭，哭聲和魚的掙扎聲混在一起，像支難聽的曲子，刺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

“爹，魚要死了。”念禾的哭聲從雞舍傳來，帶著孩子氣的慌張，“娘說魚是被那弟弟嚇跑的……”

肖杏兒猛地站起來，把嬰兒往屋檐下的竹筐里一放，轉(zhuǎn)身去撿泥里的魚。手指被魚鱗滑得抓不住，掌心卻被魚鰓里的刺扎出血，血珠滴在泥里，和魚的血混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他想起第一次把南方魚放進(jìn)盆里的樣子，王琳的信就壓在盆底，說“這魚養(yǎng)好了，咱就有好日子過”。

可現(xiàn)在，魚要死了，好日子像摔碎的魚盆，裂得不成樣子。

“你要去哪？”秀兒從雞舍探出頭，看見他抱著裝魚的破盆往魚塘走，背影在暮色里像根被風(fēng)吹彎的蘆葦。

“把魚放回去。”肖杏兒的聲音悶悶的，像從水底傳上來，“這魚……本就不該養(yǎng)在盆里。”

嬰兒在竹筐里哭得聲嘶力竭，肖杏兒卻沒回頭。他把魚一條條扔進(jìn)魚塘，看著它們搖著尾巴鉆進(jìn)深處，才發(fā)現(xiàn)沒有南方魚的塘水，其實(shí)和普通的水沒兩樣，綠得發(fā)稠，藏著水草和泥鰍，是肖家河本來的樣子。

回到院門口時，竹筐里的嬰兒已經(jīng)睡著了，小臉紅撲撲的，像塊暖玉。肖杏兒蹲下來，看見嬰兒領(lǐng)口別著個銀鎖片，上面刻著個模糊的“琳”字，邊角被磨得發(fā)亮，像被人反復(fù)摩挲過。

“明天我就送他走。”他對著雞舍的方向喊，聲音里帶著股子破釜沉舟的勁，“秀兒，我知道錯了。”

雞舍里沒有回應(yīng)，只有蘆花雞偶爾叫兩聲，像在替秀兒表態(tài)。肖杏兒把竹筐往屋檐下挪了挪，避開漏下來的雨水，又往筐里塞了件念禾的小棉襖，布料上還沾著雞崽的絨毛，暖乎乎的。

夜里起風(fēng)時，他聽見秀兒在雞舍給雞崽添食，木勺碰撞食盆的聲響很輕，卻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肖杏兒摸了摸口袋里的錢，是準(zhǔn)備給王琳的，此刻卻像塊燒紅的烙鐵，燙得他指頭發(fā)麻。

泥里的魚盆碎片在月光下閃著光，像撒了一地的星星。肖杏兒蹲下去一片片撿，指尖被鋒利的瓷片劃破，血珠滴在碎片上，像開了朵細(xì)小的花。他突然明白，有些東西摔碎了就是摔碎了，拼不回去的，就像他對王琳的念想，像這盆不該養(yǎng)的南方魚，像那些被辜負(fù)的日子。

雞舍的燈亮了，昏黃的光暈里，秀兒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一直伸到他腳邊。肖杏兒抬頭時，看見她手里端著碗熱氣騰騰的玉米粥，碗沿還沾著點(diǎn)米粒，像她平日里的樣子，不算精致，卻帶著股子實(shí)在的暖。

“娘說……弟弟餓了。”念禾的聲音從她身后傳來，小丫頭抱著罐奶粉，是上次肖杏兒買的那罐，“娘還說，天亮了就讓你把弟弟送回去，她說王琳阿姨會著急的。”

肖杏兒接過玉米粥時，手指碰到秀兒的指尖，兩人像觸電似的縮回，卻又在同時笑了，眼里的淚落在碗里，濺起細(xì)小的漣漪。遠(yuǎn)處的魚塘傳來魚躍出水面的聲響，啪地一聲，像誰在水里放了個炮仗，驚得蘆花雞在院里咯咯叫著跑圈。

泥里的魚還在掙扎，卻已經(jīng)沒了力氣。肖杏兒望著秀兒轉(zhuǎn)身回屋的背影，突然覺得這摔碎的魚盆，或許不是件壞事。至少它讓他看清，哪些魚該放回塘里，哪些人該放在心上，哪些日子，該踏踏實(shí)實(shí)地過。

月光把竹筐里的嬰兒照得很亮，小家伙咂了咂嘴，像是在做什么好夢。肖杏兒摸了摸他的臉，又看了看雞舍里透出的燈光，突然覺得心里那塊空落落的地方，正被什么東西慢慢填滿，暖烘烘的，像剛熬好的玉米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