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頭遍時,肖母就披著棉襖坐起來了。窗紙剛泛出點魚肚白,她摸索著穿上鞋,腳剛沾地就往院門口挪,拐杖在青磚地上敲出篤篤的響,像在數著什么盼頭。竹筐里的男嬰還在睡,小臉紅撲撲的,睫毛上沾著點晨起的露,呼吸細得像根棉線。
“我的乖孫喲。”她蹲下去時,膝蓋發出咔噠的輕響,布滿皺紋的手在嬰兒臉上輕輕拂過,動作輕得像怕碰碎的瓷娃娃。這是她盼了大半輩子的男娃,雖然不是肖家親骨肉,可眉眼間那股子機靈勁,看著就招人疼。
秀兒在雞舍聽見動靜,往灶房添了把柴。火苗舔著鍋底,把小米粥的香送出去老遠,混著蘆花雞下蛋的咯咯聲,在晨霧里漫得稠稠的。念禾揉著眼睛從炕上爬起來,小手抓著秀兒的衣角:“娘,奶奶又在跟弟弟說話了,她說要教弟弟撒網呢。”
“吃飯吧。”秀兒往女兒手里塞了個熱窩頭,玉米的甜香從熱氣里鉆出來,“吃完了娘教你給雞崽換墊草,讓它們長得壯壯的。”
肖母抱著男嬰進來時,臉上的褶子都笑得舒展開了,像朵被曬暖的菊花。“你看這娃,多精神。”她把嬰兒往秀兒面前湊了湊,語氣里的得意藏都藏不住,“剛才還笑了呢,準是知道奶奶疼他。”
秀兒盛粥的手頓了頓,粥勺在粗瓷碗里劃出輕響。“娘,肖杏兒說今天就送他回去。”小米粥的熱氣模糊了視線,她看見婆婆臉上的笑瞬間僵住,像被凍住的河面。
“送啥送?”肖母把嬰兒往懷里緊了緊,拐杖往地上一頓,“王琳不是說要三天嗎?再留一天,讓我抱抱我的乖孫。”她往嬰兒嘴里塞了塊泡軟的窩頭,動作生澀得像在擺弄剛出殼的雞雛,生怕用力過猛捏壞了。
秀兒沒接話,只是把粥碗往婆婆面前推了推。小米粥熬得糯糯的,上面浮著層米油,像塊融化的玉。“趁熱喝吧,養胃。”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股子踏實的勁,“王琳要是來了,看見娃被照顧得好,也能放心。”
肖母的手在粥碗上懸了懸,最終還是端起來喝了口。熱氣順著喉嚨往下滑,暖得她眼睛發潮。“還是你懂事。”她往秀兒碗里撥了勺粥,“以前是我老糊涂,總想著要個男娃,忽略了你和念禾的好。”
這話輕得像片羽毛,卻讓秀兒的心猛地一顫,眼眶瞬間熱了。她低下頭喝粥,掩飾著翻涌的情緒,嘴角卻忍不住微微上揚,像嘗到了粥里沒放的糖。
整整一天,肖母都抱著男嬰不肯撒手。給嬰兒換尿布時,笨手笨腳地把尿布系成了疙瘩,引得念禾咯咯直笑;喂奶粉時,不知道該兌多少水,燙得嬰兒哇哇哭,急得她在院里團團轉,最后還是秀兒接手才穩住。
“看你笨的。”秀兒把嬰兒抱在懷里,用溫水把奶粉沖得正好,奶嘴剛碰到嬰兒嘴唇,小家伙就吧唧吧唧喝起來,“跟你當年抱肖杏兒一個樣,緊張得手都抖。”
肖母的臉騰地紅了,像被灶火烤過的紅薯。“哪能一樣。”她嘴硬道,手里卻拿起秀兒縫的小尿布,學著她的樣子疊起來,邊角卻歪歪扭扭的,像只沒扎緊的紙船,“那時候哪有這么金貴的東西,裹塊粗布就長大了。”
傍晚時分,貨郎的鈴鐺聲從村頭飄過來,叮鈴叮鈴的,在漸暗的天色里格外清亮。肖杏兒剛從魚塘回來,褲腳還沾著泥,就看見王琳站在院門口,身后跟著個挑著貨擔的男人,扁擔兩頭的雜貨晃悠悠的,像掛著兩串會響的星星。
“我來接娃。”王琳的聲音很淡,眼神在肖母懷里的嬰兒身上落了落,卻沒像往常那樣帶著刺,“多謝你們照看。”
肖母的手猛地收緊,抱著嬰兒的胳膊抖得厲害:“不再留兩天?娃剛習慣……”
“不了。”王琳往貨郎身邊靠了靠,男人伸手攬住她的腰,動作自然得像做過千百遍,“我們要去南方,那邊好掙錢。”
肖杏兒把裝著錢和奶粉的布包遞過去,被王琳抬手擋住了。“這些你留著吧。”她的目光在念禾身上掃了掃,又落在雞舍那邊——蘆花雞正領著雞崽在院子里散步,夕陽把它們的影子拉得老長,“秀兒是個好女人,你該好好待她。”
貨郎挑起擔子時,王琳抱起嬰兒轉身就走,腳步快得沒回頭。嬰兒突然哭起來,細弱的哭聲被鈴鐺聲越甩越遠,像根被扯斷的線。肖母伸著手想喊,喉嚨卻像被堵住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抹身影消失在巷口,拐杖“哐當”掉在地上,發出沉悶的響。
“城里女人靠不住啊……”她跌坐在門檻上,眼淚突然涌出來,順著皺紋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我盼了一輩子的男娃,就這么被帶走了,連句謝謝都沒有……”
秀兒端著剛熬好的小米粥出來時,正撞見這一幕。夕陽的金輝落在婆婆佝僂的背上,像給她鍍了層薄薄的霜,看著竟有些可憐。她把粥碗往石桌上一放,瓷碗碰撞的輕響驚得婆婆抬起頭,眼里的淚還在往下掉,像斷了線的珠子。
“趁熱喝吧。”秀兒把勺子遞過去,聲音軟得像粥里的米油,“涼了就不好喝了。”
肖母沒推拒,接過碗時手還在抖,粥勺碰到碗沿發出叮叮的輕響。她舀起一勺往嘴里送,卻在中途停住,往旁邊湊了湊——念禾正蹲在地上看雞崽,小丫頭的辮子垂在地上,沾了點雞糞的黃。
“來,乖孫女,張嘴。”肖母的聲音有些發緊,像被什么堵住了喉嚨,粥勺往念禾嘴邊送時,手抖得厲害,小米粒撒了孩子一衣襟,“奶奶喂你。”
念禾眨巴著眼睛,乖乖張開嘴,小米粥滑進喉嚨時,她咯咯笑起來,小手抓住婆婆的袖口:“奶奶,甜。”
肖母的動作突然僵住,看著孫女笑成月牙的眼睛,像看見什么稀世珍寶。她粗糙的手在念禾頭上輕輕摸了摸,動作生澀得像第一次抱雞雛時那樣,帶著點不知所措的慌張,卻又藏著股小心翼翼的疼惜。
“甜就多喝點。”她又舀了一勺粥,這次手穩了些,慢慢送進念禾嘴里,“奶奶明天給你做雞蛋羹,用蘆花雞下的蛋,最有營養了。”
秀兒站在旁邊,看著夕陽把祖孫倆的影子疊在一起,心里突然暖烘烘的。雞舍里的蘆花雞突然叫了兩聲,像是在附和什么,雞崽們跟著啾啾應和,在暮色里織成片溫柔的網。
肖杏兒收拾完魚塘進來時,看見秀兒正幫著母親擦眼淚,念禾趴在奶奶膝頭,用小手笨拙地給她捶背,小嘴里還念叨著:“娘說捶背舒服,奶奶不哭了。”
“水開了,該殺雞了。”他的聲音有些發緊,撓了撓頭,“張大媽說今晚燉只雞,給娘補補身子。”
肖母沒說話,只是把念禾往懷里摟了摟,下巴抵著孫女的發頂,像抱著什么失而復得的寶貝。灶房的煙筒里冒出裊裊的煙,在暮色里飄得悠悠的,混著小米粥的香和雞崽的啾鳴,把這個剛剛經歷過波瀾的家,裹得暖暖的。
秀兒往雞舍添了把稻草,蘆花雞蹭了蹭她的手背,像是在說什么。她望著院里祖孫倆的身影,突然覺得有些東西比男娃更金貴——比如婆婆生澀的疼愛,比如女兒天真的笑,比如這日復一日、平淡卻踏實的日子。
夜色漸濃時,燉雞的香從灶房飄出來,饞得念禾直咂嘴。肖母抱著孫女坐在炕頭,看著秀兒和肖杏兒在灶間忙碌的身影,突然嘆了口氣,聲音輕得像風:“還是家里的雞香,比城里的魚實在。”
秀兒端著燉雞進來時,正好聽見這句話,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她把最大的雞腿往婆婆碗里放,又夾了塊雞翅給念禾,看著一家人圍坐在一起的樣子,突然覺得,有些轉變雖然來得晚了些,卻像這鍋慢慢燉熟的雞湯,火候到了,自然就香了。
窗外的月光悄悄爬進來,落在炕桌上的雞湯里,泛著溫潤的光。雞舍里的蘆花雞已經睡著了,偶爾發出低低的咯咯聲,像在做什么美夢。秀兒看著眼前的一切,心里踏實得像被這月光填滿了,暖烘烘的,再沒有一絲空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