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雨剛過，檐角的水珠還在滴答作響，像誰在數(shù)著針腳。肖母踩著濕漉漉的青石板，從樟木箱最底層翻出個紅布包，布面上繡的牡丹已經(jīng)褪成了淺粉，邊角磨出的毛邊里還藏著根褪色的紅頭繩。

“這是我當(dāng)年給杏兒做虎頭鞋的樣子。”她坐在炕沿上，把布包往笸籮里倒，竹篾笸籮發(fā)出簌簌的輕響，滾出幾枚生銹的頂針、半卷藏青色的線，還有張泛黃的棉紙，上面拓著雙小小的虎頭鞋樣，耳朵處被蟲蛀了兩個小洞，像兩只圓溜溜的眼睛。

念禾趴在旁邊的搖車?yán)铮∈肿ブ突j的邊緣，把奶奶的頂針往嘴里送。肖母摘下老花鏡，用袖口擦了擦鏡片上的水汽，重新戴上時，鏡腿在耳根處壓出兩道紅痕。“念禾乖，奶奶給你做雙虎頭鞋，穿上能辟邪。”她的手指捏著針，在頭皮上蹭了蹭，線頭卻總也穿不進(jìn)針鼻。

秀兒端著剛晾好的綠豆湯進(jìn)來時，正看見婆婆的指尖在針尖上顫。銀亮的針尾懸在鞋樣上方，像只停在花瓣上的白蝴蝶，卻總也落不到布面上。“娘，我來吧。”她把碗往炕桌上一放，瓷碗碰撞的輕響驚得念禾咯咯笑起來。

“不用不用。”肖母往旁邊挪了挪，護(hù)住笸籮里的碎布，“我還沒老到連針都穿不上。”她重新捏起針，這次總算把線頭穿了進(jìn)去，卻在拉線時用力過猛，線尾從針鼻里滑了出來，帶著聲細(xì)碎的抽氣。

秀兒沒再說話，只是往她手里塞了塊新納的鞋底。楦頭把布面撐得鼓鼓的，上面用藏青線納的千層底，針腳勻得像田埂，每個針眼里都透著股扎實(shí)的勁。“這是用念禾穿舊的小衣裳拆的布，軟和。”她的指尖劃過鞋面上的虎頭，耳朵處特意留了塊紅布，像朵剛綻的花。

肖母的目光在鞋底上停了半晌，突然把針往秀兒手里遞：“你幫我把線穿上，老花鏡總打滑。”她的聲音有些不自然，像被風(fēng)吹皺的水面，往笸籮里撿碎布時，指關(guān)節(jié)處有塊新鮮的紅痕，沾著點(diǎn)線頭。

秀兒穿線的手頓了頓。剛才進(jìn)來時，她看見灶房的門檻上落著塊帶血的碎布，針腳歪歪扭扭的，像是被針扎后慌忙扔掉的。此刻看著婆婆耳根處的紅痕，突然想起自己剛嫁過來那年，婆婆也是這樣坐在炕沿上，給肖杏兒補(bǔ)漁網(wǎng)，被漁線勒出的血珠滴在網(wǎng)眼里，像撒了把紅豆。

“用這個。”秀兒從笸籮里翻出枚最大的頂針，往婆婆指頭上套，銅圈在她布滿老繭的指關(guān)節(jié)處轉(zhuǎn)了兩圈，正好卡住，“這樣就扎不到手了。”

肖母的手縮了縮，卻沒掙脫。頂針在陽光下泛著啞光，映出她掌心縱橫的紋路，像張攤開的地圖。“當(dāng)年你爹走得早，我一個人帶著杏兒，夜里就著油燈納鞋底，賣了換錢給他交學(xué)費(fèi)。”她的針落在布面上，頂針撞出輕輕的叮當(dāng)聲，“那時候哪有頂針，針扎進(jìn)肉里就往嘴里吮吮，接著納。”

秀兒往她碗里添了勺紅糖，綠豆湯的甜香混著線頭的皂角味，在屋里漫得稠稠的。“娘，歇會兒再做吧，念禾的鞋不急著穿。”她抱起搖車?yán)锏呐畠海阉旁诘厣希瑺恐氖郑〖一镎鸦㈩^鞋樣往嘴里塞，棉紙被口水浸得發(fā)皺，像朵打蔫的花。

“咋不急？”肖母的針腳突然密起來，線在布面上繞出小小的圈，“過兩天要去趕集，得讓咱念禾穿新鞋去，別讓人笑話。”她的針尖突然偏了，扎在食指的頂針上，發(fā)出清脆的當(dāng)啷聲，驚得她手一抖，針掉在了炕上。

秀兒彎腰去撿時，看見婆婆的拇指上滲出血珠，正往鞋面上滴。紅珠落在虎頭的額頭上，像顆沒化開的朱砂痣，暈開的痕跡像朵含苞的花。“娘！”她抓起灶臺上的草木灰，往婆婆指頭上按，“說了讓你歇會兒。”

“沒事沒事。”肖母抽回手，往褲腿上蹭了蹭，血珠在藏青色的布上洇出個小點(diǎn)，“老皮老肉的，這點(diǎn)血算啥。”她重新?lián)炱疳槪瑓s把鞋樣往秀兒面前推了推，“還是你來吧，針腳勻。”

秀兒拿起針時，婆婆突然抓住她的手。老人的掌心帶著灶膛的溫度，粗糙的紋路蹭過她的手背，像砂紙輕輕磨過。“以前……是我糊涂。”她的聲音輕得像飄落的棉絮，“總想著要個孫子，忘了丫頭也是咱家的根。”

窗外的蘆花雞突然咯咯叫起來，翅膀撲騰的聲響撞在窗紙上，像誰在輕輕叩門。念禾在懷里拍著小手，指著窗外的雞影，奶聲奶氣地喊：“雞——鞋。”

秀兒的針落在布面上，穿過層層疊疊的碎布，把婆婆沒說完的話都納進(jìn)了鞋底。陽光透過窗欞照進(jìn)來，在鞋面上的虎頭上投下細(xì)碎的光斑，血珠暈開的花突然像活了過來，在藏青的布面上微微顫動。

肖母往灶房添柴時，秀兒看見她悄悄把頂針塞進(jìn)了笸籮深處，卻在納鞋底時，不自覺地把戴著頂針的拇指翹了起來。灶膛里的火苗舔著鍋底，把婆媳倆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幅慢慢舒展的畫，針腳處的微光晃啊晃，晃成了團(tuán)溫暖的光。

趕集那天，念禾果然穿上了新做的虎頭鞋。紅布耳朵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鞋底的針腳密得像魚鱗，誰見了都夸做得好。肖母站在人群里，聽著別人夸孫女的鞋，臉上的褶子笑成了朵菊花，卻在秀兒遞來頂針時，悄悄往她手里塞了塊糖，糖紙?jiān)谡菩哪蟪錾成车捻憽?/p>

回家的路上，念禾的新鞋沾了些泥，肖母蹲在塘埂邊給她擦鞋，頂針在陽光下泛著光，把虎頭額上的那點(diǎn)血痕擦得亮亮的，像顆永遠(yuǎn)不會褪色的朱砂痣。秀兒望著她們祖孫倆的背影，突然覺得這雙虎頭鞋，不僅護(hù)住了念禾的小腳，更把兩顆曾經(jīng)疏遠(yuǎn)的心，縫在了一起，針腳里藏著的，是說不出的疼惜，和道不盡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