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的太陽剛爬過柳梢,就把塘埂曬得發燙。肖杏兒光著膀子扛著鐵鍬往魚塘走,脊梁上的汗珠滾進腰間的舊傷疤里,帶來陣尖銳的癢。去年冬天凍裂的凍瘡還留著暗紅的印子,像條沒褪凈的蛇,盤在他黝黑的皮膚上。
“爹,石灰要撒勻嗎?”念禾拎著個小竹籃跟在后面,籃里裝著剛撿的雞蛋,蛋殼上還沾著新鮮的雞糞。她穿著秀兒做的碎花小褂,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胖乎乎的手腕,上面沾著點黃泥巴,是剛才幫著搬磚時蹭的。
肖杏兒往魚塘里扔了塊土坷垃,黑泥裹著條死魚浮上來,是條沒清干凈的南方魚,鱗片早已發烏。“勻著撒,能消毒。”他把鐵鍬往泥里插,鐵刃沒入半尺深,“王大爺說這塘底的淤泥得翻三遍,不然雞容易鬧瘟。”
秀兒端著綠豆湯過來時,正看見肖杏兒揮著鐵鍬翻淤泥。黑褐色的泥塊里裹著腐爛的水草,還有幾個沒撈上來的破漁網碎片,被陽光曬得發脆。她往石桌上放碗時,瞥見塘埂邊堆著的石灰袋,上面印著的“消毒專用”四個字被露水浸得發漲,像泡開的茶葉。
“歇會兒再干,先喝點水?!毙銉和ば觾菏掷锶藟K粗布,“看你汗流的,脊梁都濕透了。”她的指尖擦過他后頸的絨毛,那里還沾著點魚鱗,被汗水泡得發黏。
肖杏兒接過碗,仰頭灌了大半,綠豆湯順著嘴角流進脖子,涼絲絲的,像條小蛇鉆進衣領,激得他打了個哆嗦。“痛快!”他抹了把嘴,瓷碗在手里轉了個圈,“比那年在縣城喝的冰鎮汽水還解渴。”
這話剛出口,他就后悔了。那年王琳路過工地,特意帶了兩瓶冰鎮汽水,玻璃瓶裝的,冒著白花花的冷氣。他舍不得喝,把汽水揣在懷里直到夜晚,結果汽水在懷里捂成了溫水。
秀兒像是沒聽見,彎腰撿起塊碎磚往魚塘里扔,驚起幾只蜻蜓,慌慌張張地往蘆葦叢里鉆?!皬埓髬屨f她城里的兒子開了家農家樂,專收散養的土雞,一只給十五塊呢。”她用鐵鍬把石灰堆拍實,“比養那金貴的南方魚劃算多了。”
肖杏兒的鐵鍬頓了頓,土塊掉在腳邊,濺起細小的泥點。“明天我就去找王大爺,讓他幫忙搭雞棚?!彼~塘深處走了兩步,淤泥沒到小腿肚,每走一步都像踩著塊吸滿水的海綿,“這半畝填了養雞,剩下的半畝養本地鯽魚,夠自家吃就行?!?/p>
念禾蹲在塘埂上玩泥巴,小手把泥捏成個圓圓的球,往上面插了根蘆花,像個滑稽的小雞?!澳铮u住在這里會游泳嗎?”她舉著泥球往秀兒面前跑,腳下一滑,摔在肖杏兒剛翻的淤泥里,白胖的胳膊上沾了層黑泥,像戴了只粗笨的鐲子。
“傻丫頭?!毙銉黑s緊把她拉起來,往她胳膊上抹肥皂,泡沫順著小胳膊往下淌,混著黑泥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溪流,“雞不會游泳,但喜歡在泥里打滾,能除虱子。”她往念禾嘴里塞了塊糖,“去跟蘆花雞玩,別在這兒搗亂。”
蘆花雞不知什么時候跟了過來,正低頭啄食泥里的蟲子,看見念禾,立刻撲棱棱飛到她腳邊,用翅膀蹭她的褲腿,把剛下的蛋往她面前推。蛋殼上沾著根細草,像別了朵小野花。
“雞——蛋?!蹦詈贪央u蛋往竹籃里放,小手小心翼翼的,生怕捏碎了。她突然想起什么,指著魚塘中央,“爹,那里有個亮閃閃的東西?!?/p>
肖杏兒趟著淤泥走過去,彎腰摸出個玻璃瓶,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丟在塘里的瓶子,瓶口銹得厲害,瓶身卻還透亮,能看見里面沉著片南方魚的鱗。他把瓶子往岸上扔,“哐當”一聲撞在石頭上,碎成了好幾瓣,像摔碎的念想。
“這魚塘當年是你外婆心心念念想得到的。”秀兒的聲音從岸邊飄過來,很輕,卻帶著股子實在的勁,“她總說,地是死的,人是活的,種啥收啥,全看心思用在哪兒,魚能賣了換鹽。”她往石灰堆上撒了把水,白煙騰地冒起來,嗆得她直咳嗽。
肖杏兒的喉嚨動了動,沒說話,只是揮動鐵鍬的動作更有勁了。黑泥被翻到陽光下,散發出腥甜的氣味,混著石灰的嗆味,竟格外提神。他想起三年前王琳來的時候,站在這魚塘邊,說要把這里改成度假村,養南方魚,蓋小洋樓,說得他心頭發熱,像揣了團火。
可現在,他只想把這半畝魚塘填實了,搭個結實的雞棚,讓蘆花雞帶著雞崽在里面刨食,下的蛋能給念禾換花布,給秀兒扯新布衫,給娘買副好點的老花鏡。這些念想不像王琳的度假村那么光鮮,卻像這腳下的淤泥,扎實得能踩出腳印。
“爹,我幫你撒石灰?!蹦詈膛e著個小瓢跑過來,瓢里的石灰被風吹得四處飄,嗆得她直打噴嚏,小鼻子皺成了顆小核桃。肖杏兒趕緊把她抱起來,往她臉上扇風,自己卻被石灰嗆得咳嗽不止,眼淚都流了出來。
秀兒不準念禾碰石灰兒,那玩意兒傷皮膚,小手皮膚嫩,受不了。她遞過來條濕毛巾,往肖杏兒臉上擦,動作輕輕的,像在擦拭件易碎的瓷器?!翱茨銈z,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的?!彼闹讣鈩澾^他眼角的皺紋,那里還沾著點石灰,“歇會兒吧,太陽都到頭頂了。”
肖母挎著個竹籃過來時,正看見一家三口坐在塘埂上吃西瓜。念禾的小臉沾著瓜瓤,像只花臉貓,手里還攥著塊西瓜皮,往蘆花雞嘴里塞。肖杏兒把秀兒掉在地上的頭發別到她耳后,指尖的泥蹭在她臉頰上,像點了顆痣。
“我給你們帶了點干糧?!毙つ赴阎窕@往石桌上一放,里面是剛烙的玉米餅,還熱乎著,“王大爺說下午他帶徒弟來幫忙搭雞棚,讓你別著急?!彼~塘里瞥了眼,“這塘填了也好,省得你總惦記著那些金貴魚,把自己折騰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p>
肖杏兒啃著玉米餅,餅渣掉在胸前的傷疤上,像撒了把碎金?!澳镎f得對。”他往秀兒手里塞了半塊餅,“以前是我糊涂,總想著一步登天,忘了日子得一天天地過?!?/p>
秀兒沒說話,只是往他碗里添了勺綠豆湯。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在湯里,泛著細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她看見肖杏兒鬢角的白發又多了幾根,卻比去年在冰縫里看見時順眼多了,像歲月在他頭上撒的把鹽,咸澀里帶著點回甘。
下午王大爺帶著徒弟來搭雞棚時,肖杏兒正光著膀子翻塘泥。黑泥裹著他的小腿,像穿了條粗笨的褲子,汗珠順著脊梁往下淌,在泥地上砸出小小的坑。王大爺往塘里扔了根煙,“這雞棚得搭高點,防黃鼠狼。魚塘你一個人忙不過來,得多叫些人?!?/p>
“我知道?!毙ば觾航幼煀A在耳朵上,“我打算在四周埋上鐵絲網,再養只大狼狗,保準安全?!彼u棚的位置指了指,“那邊蓋間小屋,放孵化器,冬天也能孵雞雛?!?/p>
秀兒和肖母在旁邊遞木板,念禾則在空地上追著蘆花雞跑,笑聲像串銀鈴,在魚塘上空蕩來蕩去。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幅被拉長的畫,雞棚的框架在暮色里堆砌成一個大大的正方形,像個正在慢慢長大的希望。
撒最后一遍石灰時,月亮已經爬上了柳梢。肖杏兒嗆得直咳嗽,秀兒遞過來的水順著嘴角流進脖子,涼絲絲的,卻帶著股子甜。他想象著填了一半的魚塘改成的雞場,突然覺得心里那塊空落落的地方,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烘烘的,像剛喝下去的綠豆湯。
“明天請幾輛拖拉機填土?!毙銉和掷锶思r衫,“快穿上,夜里涼?!彼闹讣獠吝^他胸前的傷疤,那里曾經刻著對王琳的念想,如今卻被家庭的暖意熨得服服帖帖。
肖杏兒穿上襯衫,扣子扣到最上面一顆,把傷疤藏得嚴嚴實實。他牽著秀兒的手往家走,念禾趴在他背上已經睡著了,小手還攥著根蘆花,像握著個小小的夢。遠處的雞棚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像個守護著希望的哨兵。
“你說,咱們的雞能賣上好價錢嗎?”秀兒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肯定能?!毙ば觾旱穆曇艉軋远ǎ癫仍趯嵉厣希霸塾眯酿B,就沒有不成的事?!彼肫甬斈晖趿者f給他的冰鎮汽水,甜得發膩,卻不如秀兒這碗綠豆湯解渴,就像那些不切實際的念想,終究抵不過踏實的日子。
夜風掠過撒了石灰的魚塘,帶來石灰和泥土的混合氣味,清新得像場雨。肖杏兒望著滿天的星星,突然覺得這魚塘改雞塘,改的不只是場地,更是他的心,從追逐虛幻的光鮮,到珍惜眼前的踏實,就像這被即將填實的魚塘,終于能長出沉甸甸的希望。
蘆花雞突然咯咯叫了兩聲,像是在為這新的開始歡呼。肖杏兒把秀兒的手牽得更緊了,腳步輕快得像踩著月光,心里盤算著魚塘填好后要做的事:給雞崽搭窩,檢查鐵絲網,去供銷社買飼料……每件事都那么實在,那么充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