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的陽光像融化的金子,斜斜地淌過雞舍的木柵欄,在泥地上織出張晃晃悠悠的網。秀兒搬來的小馬扎還帶著灶膛的溫度,她剛用粗布擦過凳面,留著淡淡的皂角香。念禾的搖車就支在雞舍最暖和的角落,竹編的車身上纏著圈紅布條,是從秀兒陪嫁的棉襖上拆下來的,被陽光曬得暖烘烘的,摸上去像塊軟和的棉絮。
“念禾看這里。”秀兒把蘆花雞抱到搖車邊,雞爪子踩在車幫上,留下幾片細碎的黃絨毛。她的指尖輕輕撫過雞頸,那里的羽毛光滑得像緞子,在光線下泛著珍珠似的白,“這是雞脖子,能靈活地轉動,你看它能啄到背上的蟲子呢。”
蘆花雞像是聽懂了,配合地伸長脖子,往翅膀底下蹭了蹭,引得搖車里的念禾咯咯笑。小丫頭穿著件碎花小褂,是秀兒用肖杏兒的舊襯衫改的,袖口還卷著兩道邊,露出胖乎乎的手腕,正往嘴里塞著塊玉米餅,餅渣掉在車墊上,引得兩只剛出殼的雛雞鉆過來啄食,黃絨絨的像兩團滾動的蒲公英。
“脖——子。”念禾含著餅子,說話含混不清,小手卻精準地指向蘆花雞的頸窩,指尖剛碰到羽毛,蘆花雞就抖了抖翅膀,掀起片細碎的羽塵,在陽光里看得清清楚楚,像撒了把金粉。
秀兒笑著拍開女兒的手:“要輕輕的,蘆花雞是老師呢。”她從竹筐里抓出把小米,攤在手心,蘆花雞立刻低下頭啄食,喙尖在她掌心蹭出癢癢的麻意,“你看它的嘴,尖尖的像小鑷子,能啄開谷殼,還能給雛雞剔蟲子。”
念禾把手里的餅子往蘆花雞嘴邊遞,餅渣沾在雞喙上,像粘了朵小黃花。“嘴——吃。”她咯咯地笑,小腿在搖車里蹬得歡,車軸發出吱呀的輕響,和雞舍里此起彼伏的咯咯聲混在一起,像支不成調的歌謠。
雞舍最里頭的保溫箱里,二十幾只雛雞擠成團,絨毛濕漉漉的,是剛用溫水擦過身子。瘸腿的那只總被擠到邊緣,卻倔強地伸著脖子,想啄食秀兒撒在箱沿的碎米。秀兒瞥見了,順手捏起粒米,遞到它嘴邊,小家伙立刻叼住,脖子一伸咽了下去,黃絨絨的腦袋還往她指頭上蹭了蹭。
“這是雞腿。”秀兒的指尖滑過蘆花雞的腿骨,那里的皮膚緊實,鱗片像層薄薄的鎧甲,“能站著打盹,還能跑著追蟲子,比念禾的小短腿有力氣多啦。”
念禾不服氣,在搖車里蹬著腳丫,布鞋底拍在車板上,發出啪啪的響:“腿——跑!”她掙扎著要下來,褲腳卷上去,露出胖乎乎的腳踝,像兩節白生生的藕。
“慢點,別摔著。”秀兒剛按住女兒,就聽見柵欄外傳來鋤頭拖地的聲響,粗糲的木柄蹭過石子路,發出沙沙的輕響。肖杏兒扛著鋤頭站在門口,草帽檐上還沾著些濕泥,想來是剛從塘埂那邊回來,褲腳卷到膝蓋,小腿上沾著片嫩綠的水草。
“這是在上啥課呢?”他把鋤頭往柵欄上一靠,鐵刃撞在木柱上,震落幾片干黃的柳葉。陽光透過他敞開的衣襟,在胸口的疤痕上投下道陰影——那是去年給南方魚換水時,被塘邊的碎玻璃劃的,至今還留著道淺紅的印子。
“教念禾認雞身上的零件。”秀兒往他手里塞了塊粗布,“擦擦汗,看你熱的。”
肖杏兒接過布,胡亂往臉上抹了把,汗珠順著下巴滴在雞舍的泥地上,砸出小小的坑。他蹲在搖車邊,手指戳了戳蘆花雞的翅膀:“這是翅膀,不光能飛,還能給雛雞擋雨呢。”他轉頭沖念禾眨眼睛,“上次下雨,爹看見蘆花雞把小雞崽護在翅膀底下,自己淋得精濕。”
蘆花雞像是聽懂了夸獎,撲棱棱展開翅膀,露出里面雪白的絨羽,驚得幾只雛雞往保溫箱里鉆。秀兒嗔怪地瞪了肖杏兒一眼:“別嚇著孩子。”嘴上這么說,嘴角卻翹著,往他手里塞了個剛從灶房拿來的烤紅薯,“剛烤好的,甜著呢。”
肖杏兒咬了口紅薯,糖汁順著嘴角往下淌,他趕緊用手背擦掉,卻蹭了塊薯泥在顴骨上。“娘說得對,翅膀是好東西。”他含糊不清地說,“上次我去張屠戶家,看見他家的公雞用翅膀護著母雞,跟黃鼠狼對峙呢,那叫一個威風。”
念禾聽得眼睛發亮,小手抓住蘆花雞的翅膀尖,輕輕扯了扯:“翅——護雞崽。”她突然想起什么,從搖車里摸出個布做的小蟲子,往蘆花雞嘴邊送,“雞——吃蟲。”
這是秀兒昨天教她做的手工,用碎布頭縫的,綠身子紅腦袋,還縫了根細麻繩當腿。蘆花雞歪著頭看了看,竟真的用喙尖啄了啄,引得念禾笑得直拍車板。
“這是雞爪,”秀兒趁機抓起蘆花雞的爪子,指甲在陽光下泛著淡青的光,“能刨土找蟲子,還能在泥地上印小梅花。”她往地上撒了把細沙,抱著蘆花雞在沙上踩出串腳印,“你看,像不像娘給你繡的鞋面上的花?”
念禾趴在車邊,小手在沙地上模仿雞爪的印子,畫出幾道歪歪扭扭的線,自己樂得直哼哼。肖杏兒湊過去,用手指在她畫的線旁邊補了幾筆,添上個圓圓的腦袋:“這是念禾畫的小雞崽。”
秀兒笑著拍掉他的手:“就你會添亂。”卻把他補畫的小雞描得更圓了些,“念禾你看,雞爪不僅能走路,還能當畫筆呢。”
雞舍外傳來竹籃晃動的聲響,肖母挎著個柳條筐站在門口,筐里放著碗剛晾好的綠豆湯,還有碟切好的西瓜。“歇會兒吧,太陽都到頭頂了。”她把筐往石桌上一放,草帽往墻上一掛,帽檐的帶子晃啊晃,“我在院里聽見你們娘仨笑得熱鬧,就知道在雞舍上課呢。”
“奶奶!”念禾在搖車里揮著小手,把布做的蟲子往她面前遞,“雞——吃。”
肖母接過布蟲,瞇著眼睛看了看,用沒戴頂針的手指捏了捏:“做得真像,比你爹小時候強多了,他那時候只會把布剪成布條子。”她往秀兒手里塞了碗綠豆湯,“剛晾好的,加了冰糖。”
肖杏兒搶過碗,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抹了抹嘴說:“娘,您也來聽聽,秀兒教得比村里的先生還好呢。”他指著蘆花雞的雞冠,“這是雞冠,紅通通的,像頂小帽子,越紅說明雞越壯實。”
“不光壯實,還能看時辰呢。”肖母坐在小馬扎上,接過秀兒遞來的針線,開始縫補念禾磨破的袖口,“老話講,雞叫頭遍是三更,叫第二遍天就快亮了,全靠這雞冠子感光呢。”
念禾似懂非懂,小手摸著自己的額頭,又摸了摸蘆花雞的雞冠,突然咯咯笑起來:“念禾——沒帽子。”
“等念禾長大了,娘給你繡個雞冠樣的紅絨花。”秀兒刮了下女兒的小鼻子,“比蘆花雞的還好看。”
肖杏兒蹲在地上,用樹枝在泥里畫了只歪歪扭扭的雞,給它畫了個特別大的雞冠:“這樣的,像頂大將軍的帽子。”他轉頭沖念禾笑,“等咱的雞下了蛋,賣了錢給你買紅絨線,讓你娘給你繡。”
陽光漸漸爬到雞舍的房梁上,照得保溫箱里的雛雞們昏昏欲睡。肖母的針線笸籮放在腳邊,里面的碎布頭五顏六色的,她正用塊紅布給念禾縫個小荷包,針腳勻得像雞舍外的田埂。
“這是雞的耳朵,藏在羽毛底下呢。”秀兒撥開蘆花雞耳后的絨毛,露出個小小的孔洞,“能聽見很遠的聲音,比如黃鼠狼的腳步聲,還能聽見念禾哭呢。”
念禾趕緊捂住嘴,生怕自己的聲音吵到蘆花雞,小模樣逗得大家都笑了。肖杏兒趁機往她嘴里塞了塊西瓜,甜汁順著嘴角往下淌,他用手帕給女兒擦嘴,動作笨拙卻仔細,像在擦拭件稀世珍寶。
午后的陽光變得懶洋洋的,蘆花雞蹲在搖車邊打盹,腦袋埋在翅膀里,偶爾發出幾聲輕哼。念禾也在搖車里睡著了,小手還攥著那只布做的蟲子,嘴角掛著絲甜甜的口水。
秀兒和肖母坐在小馬扎上,一個納鞋底,一個縫荷包,針腳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肖杏兒扛著鋤頭準備去地里,路過雞舍時,腳步放得輕輕的,他回頭看了眼搖車里的女兒,又看了看低頭做針線的兩個女人,突然覺得這雞舍里的學堂,比任何華麗的教室都珍貴——這里有陽光,有雞鳴,有親人的笑語,還有那些藏在羽毛和針腳里的,最踏實的溫暖。
他悄悄往雞食盆里添了把玉米粒,蘆花雞抬起頭看了看他,又低下頭繼續打盹。肖杏兒笑了笑,扛著鋤頭往田埂走去,腳步輕快得像踩著陽光,心里盤算著傍晚要給念禾編個小竹籃,讓她明天能提著去撿雞蛋,就像秀兒教她認識雞的部位那樣,把日子里的學問,一點點都教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