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的日頭剛冒紅,塘埂上就響起突突的馬達聲。三輛綠色拖拉機像三只鐵殼甲蟲,喘著粗氣往魚塘挪,車斗里的黃土堆得冒尖,被晨風掀出細小的沙霧,落在肖杏兒新做的藍布衫上,像撒了把金粉。
“肖大哥,這山丘土夠黏,填塘正合適。”鄰村的李師傅從駕駛座跳下來,膠鞋在露水打濕的泥地上踩出深窩,“就是路太窄,得倒三次才能把土卸到塘里。”他往西邊的山丘瞥了眼,那里的植被已經被鏟掉大半,露出赭紅色的剖面,像道沒愈合的傷口。
肖杏兒往李師傅手里塞了包煙,煙盒在掌心捏出褶皺:“辛苦兄弟們了,中午管肉管酒。”他指著魚塘中央的石灰線,“土就卸到那線以東,留著半畝養魚。”指尖劃過的地方,幾只白鷺被馬達聲驚起,撲棱棱掠過水面,翅尖掃起的漣漪里還浮著碎石灰。
第一車土倒進塘時,激起的泥漿濺得人滿臉都是。肖杏兒抹了把臉,黑泥混著汗珠往下淌,卻笑得露出兩排白牙。他看著黃土在塘底慢慢攤開,把黑黢黢的淤泥蓋得嚴嚴實實,像給舊傷口敷上了新藥。三年來積在心頭的郁氣,仿佛也隨著泥漿的飛濺散了去,胸口敞亮得像被風吹過的谷場。
秀兒端著米湯過來時,正撞見肖杏兒指揮拖拉機倒車。他張開雙臂站在塘埂邊,像只展翅的大鳥,褲腳卷到膝蓋,小腿上沾著的泥點被陽光曬得發白。“讓師傅們歇歇再干。”她把粗瓷碗往石桌上墩,碗沿的豁口磕出輕響,“我煮了雞蛋,每人兩個。”
李師傅咬著雞蛋往車斗爬,蛋黃順著指尖往下滴:“你家秀兒真是好福氣,比我那口子細心多了。”他發動拖拉機時,排氣管噴出的黑煙裹著句笑,“等雞場成了規模,可得請我們來喝慶功酒。”
馬達聲再次炸響時,念禾捂著耳朵蹲在雞籠旁。蘆花雞正把剛下的蛋往草堆里藏,被拖拉機震得直撲翅膀,尾羽掃過念禾的羊角辮,沾了片細碎的絨毛。“娘,雞怕拖拉機。”小丫頭往秀兒懷里鉆,指著西邊的山丘,“山禿了。”
秀兒順著女兒的手指望去,山丘的輪廓確實矮了半截。裸露的黃土在日頭下泛著刺眼的光,幾棵沒來得及移栽的酸棗樹歪在坡上,根須上的泥塊正簌簌往下掉。“等填完塘,咱就給山栽上苜蓿。”她往女兒嘴里塞了顆桑葚,紫紅色的汁水流到下巴,像沾了顆小瑪瑙,“能喂雞,還能固土。”
填土的第五天,西邊的山丘已經被削去一半,露出平整的黃土臺。肖杏兒踩著梯子量尺寸,卷尺在手里繃得筆直:“這臺子至少一畝,蓋雞舍綽綽有余。”他往塘里扔了塊土坷垃,泥漿濺起的地方已經能站人,“李師傅說再拉兩車土,就能開始夯平了。”
秀兒在旁邊用樹枝畫圖紙,地上的沙泥被劃出深深的痕:“四間雞舍并排蓋,中間留條過道,方便清掃。”她在圖紙邊角畫了個小方塊,“這里蓋間工具房,放孵化器和飼料。”樹枝突然頓住,“得留扇后門通魚塘,以后喂魚方便。”
肖杏兒從梯子上跳下來,震得黃土揚起片霧:“還是你想得周全。”他蹲在圖紙旁,指尖點過雞舍的位置,“每間雞舍都開個小窗,既通風又能透光,雞崽長得快。”
夯土機碾過塘底時,發出沉悶的咚咚聲,像在給土地按脈。肖母拄著拐杖來送飯,竹籃里的玉米餅還冒著熱氣,上面撒著芝麻,香得念禾直咂嘴。“王大爺說這土得夯七遍,不然開春會塌陷。”老太太往雞舍地基上撒了把小米,“給土地爺嘗嘗,保佑咱雞場順順當當。”
第七天正午,最后一輛拖拉機駛離時,魚塘東邊已經隆起片平整的黃土臺。肖杏兒站在臺中央,張開雙臂轉了個圈,影子在地上旋出個圓。“成了!”他的聲音撞在剛砌的磚墻上,反彈回來帶著顫,“兩畝地,咱的雞場有兩畝地!”
接下來的半個月,村里的匠人都來搭把手。王大爺帶著徒弟刨松木梁,刨花卷著旋兒落在新打的地基上;張大媽的兒子砌墻,灰漿抹得勻勻實實,磚縫直得像用線拉過;秀兒和肖母負責遞磚遞瓦,念禾則在旁邊撿碎瓷片,說是要給雞崽鋪“亮晶晶的床”。
四間雞舍立起來那天,肖杏兒特意買了掛鞭炮。紅紙屑落在新漆的木頭上,像開了場盛大的花。他站在雞舍前,看著整齊的屋脊在夕陽里泛著金光,突然樂得直拍大腿,震得旁邊的鐵鍬都跳了跳。“咱也有像樣的雞場了!”他往秀兒身邊湊,眼角的皺紋擠成朵花,里面藏著的溫柔比塘水還深。
秀兒望著西邊剩下的半畝魚塘,水面被晚風吹得起了皺,像匹攤開的綠綢緞。“爹,鴨子會游泳嗎?”念禾的聲音突然從身后鉆出來,小丫頭正追著只蜻蜓往塘邊跑,“張奶奶說鴨子能在水里抓魚吃。”
秀兒的心猛地一動。她拽住要往塘里撲的女兒,目光在水面上打了個轉:“杏兒,要不這半畝塘別養魚了。”她往岸邊的蘆葦叢指了指,“改養鵝和鴨子,它們的糞能肥田,下的蛋比雞蛋更值錢,而且鵝還能看家護院。”
肖杏兒的笑僵在臉上。他往塘里扔了塊石頭,漣漪擴散到蘆葦根處,驚起幾只躲在里面的青蛙。“養鴨鵝?”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磚縫里的泥,“咱沒養過啊,不知道習性,要是賠了……”
“王大爺家的二小子在鎮上養鴨場上班。”秀兒撿起片蘆葦葉,在手里卷成筒,“我去請教請教,再說鴨子耐活,比南方魚好伺候。”她把蘆葦筒遞給念禾,“你聽,像不像鴨子叫?”
念禾舉著蘆葦筒吹得嗚嗚響,小臉憋得通紅:“鴨——嘎嘎!”她往塘里扔了塊小石子,“鴨子游,念禾看。”
肖杏兒望著女兒雀躍的樣子,心里的猶豫像被風吹的煙。他想起養南方魚的三年虧空,想起那些被水淹死的希望,指尖突然攥緊了拳頭。可當目光掃過新蓋的雞舍,看著梁上還沒摘的紅綢帶,又覺得不該冒這個險。
“讓我想想。”他往塘埂上蹲了蹲,泥土的腥氣鉆進鼻孔,混著新木頭的清香,“明天我去鎮上問問鴨苗的價錢,再跟王大爺的二小子聊聊。”
秀兒沒再催,只是把念禾抱起來,往雞舍走。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投在塘面上,像幅被水浸軟的畫。肖杏兒望著半畝魚塘,突然覺得那水面像面鏡子,照出他曾經的固執,也映著眼前的希望。養鴨鵝的事像顆剛埋下的種子,在他心里發了芽,卻不知該讓它瘋長,還是先捂在土里等時機。
夜里給雞舍鎖門時,肖杏兒聽見蘆葦叢里傳來嘎嘎的叫聲。他打著手電筒照過去,兩只野鴨子正浮在水面上,月光把它們的羽毛染成銀白,像兩朵會游動的云。“原來這兒本來就有鴨子啊。”他摸著下巴笑了,心里的猶豫突然散了些,像被風吹開的霧。
秀兒站在他身后,往他手里塞了個暖水袋:“夜里涼,別凍著。”她的目光落在野鴨子身上,“你看,連它們都知道這塘好。”
肖杏兒把暖水袋往她手里塞了塞,兩人并肩站在塘埂上,看著野鴨子慢慢游向深處。遠處的雞舍里,蘆花雞突然咯咯叫了兩聲,像是在歡迎新鄰居。他突然覺得,或許秀兒說得對,日子就該像這塘水,既能養出肥美的魚蝦,也能容得下嘎嘎叫的鴨群,只要肯用心,總能長出沉甸甸的希望。
“明天就去買鴨苗。”肖杏兒的聲音在夜里格外清晰,帶著股子踏實的勁,“咱不僅要養雞,還要養鴨養鵝,把這兩畝地變成金窩窩。”
秀兒往他懷里靠了靠,聽著他胸膛里有力的心跳,像聽見了土地的脈動。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兩條纏繞的藤,在塘埂上生了根,要一起迎接即將到來的、充滿生機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