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風裹著碎木屑,在雞場的空地上打旋。肖杏兒踩著木凳往新搭的棚架上釘釘子,錘子落下的悶響里,混著念禾的笑聲,像撒了把碎銀。秀兒抱著女兒站在凳下,指尖捏著的鐵釘在暮色里閃著微光,每次抬手遞釘子時,圍裙上的補丁都會蹭過肖杏兒的褲腿,把蘆花雞的絨毛粘在他的布料上。
“爹,歪了歪了!”念禾趴在秀兒肩頭,小手往棚架的斜梁上指,小辮子上的紅頭繩隨著動作甩動,像只跳躍的火苗,“像咱家蘆花雞打盹時歪著的脖子!”
肖杏兒錘釘子的手頓了頓,抬頭看時,木梁果然偏了半寸。他笑著往女兒鼻尖刮了下,指尖沾著的木屑蹭在她皮膚上:“就你眼尖。”錘子重新落下時,力道放得勻了些,鐵釘鉆進松木的脆響里,還能聽見遠處魚塘的水聲——那里只剩小半畝水面,幾條本地鯽魚在淺水區擺尾,尾鰭掃過水底的卵石,像在給暮色敲邊鼓。
秀兒往肖杏兒手里塞了塊紅薯干,糖霜在他掌心化出黏黏的印子。“娘說這棚得趕在霜降前搭好,不然雛雞會凍著。”她的目光掠過雞舍的玻璃窗,里面的燈泡已經亮了,暖黃的光暈里,蘆花雞正領著雞崽往草堆里鉆,“王大爺送的那批新雛雞嬌氣,得格外當心。”
肖杏兒咽下紅薯干,喉結滾動的弧度在暮色里看得分明。他想起開春時填魚塘的情景,黃土在塘底攤開時揚起的塵霧,和此刻棚架上飛散的木屑竟有些相似,只是那時心里揣著的是忐忑,如今滿當當的都是踏實。“明兒我去山上砍些松針,鋪在雞窩里比稻草暖和。”他低頭時,看見秀兒鬢角的碎發被風吹得貼在臉上,像片溫柔的羽毛。
念禾突然指著西邊的天空拍手:“火燒云!像娘蒸的糖糕!”晚霞果然紅得發亮,把雞場的木棚染成了暖橘色,連空氣里都飄著甜絲絲的味。蘆花雞似乎也被這景致驚動了,撲棱棱飛到棚架上,尾羽掃過肖杏兒的肩膀,落下幾片帶著體溫的絨毛。
“該燒晚飯了。”秀兒抱著念禾往家走,女兒的小手還在身后揮著,喊著“爹快點回來吃紅薯”。她的腳步踩在落滿松針的地上,發出簌簌的輕響,像在給暮色哼小曲。路過魚塘時,她彎腰往水里撒了把麩皮,鯽魚們立刻聚過來搶食,水花濺在她的布鞋上,涼絲絲的卻不覺得冷。
灶房的煙囪很快冒出了煙。秀兒往大鐵鍋里添了瓢塘水,火苗舔著鍋底的聲響里,能聽見肖母在旁邊擇菜的動靜。老太太的手指不如從前靈活,掐菜梗時總要用指甲反復刮幾次,可擇好的菠菜碼得整整齊齊,根須上的泥都洗得干干凈凈。
“念禾說要喝鯽魚豆腐湯。”秀兒把處理好的魚往鍋里放,油星濺起時,她下意識地往后躲,手腕卻被肖母按住了。老人的掌心帶著灶膛的溫度,粗糙的紋路蹭過她的皮膚,像在摩挲件寶貝。
“我來翻,你去看火。”肖母的鍋鏟在鍋里劃出弧線,魚皮煎得金黃時,她往里面加了瓢開水,乳白色的湯立刻咕嘟咕嘟冒起來,“這本地鯽魚就是好,熬的湯比南方魚濃,給念禾補身子正好。”
念禾蹲在灶門前,往里面添柴的動作已經很熟練了。火光照得她的小臉通紅,像個熟透的蘋果,偶爾抬起頭問:“奶奶,魚會游泳到鍋里來嗎?”惹得婆媳倆一陣笑,笑聲撞在鍋沿上,濺起的湯花都帶著暖意。
肖杏兒扛著錘子回來時,正撞見炊煙在屋頂打了個旋。那煙不像春天的那么浮躁,也不似夏天的那么散漫,只是穩穩地往暮色里沉,像誰用棉線牽著,把整個院子都系在了肖家河的懷抱里。他往灶房走時,聽見念禾在唱新編的歌謠:“蘆花雞,咯咯叫,爹搭棚,娘做飯,念禾添柴暖烘烘……”
“回來得正好。”秀兒往他手里塞了塊熱毛巾,“湯剛熬好,盛碗先暖暖身子。”她的指尖擦過他耳后的泥垢,那里還沾著棚架的木屑,“娘說你干活賣力,特意多放了把紅棗。”
肖母把盛好的魚湯往桌上端,粗瓷碗里的鯽魚蜷著身子,豆腐塊在湯里晃晃悠悠,像浮著的白玉。“多喝點,補補力氣。”她往肖杏兒碗里夾了塊魚腹,“這部分刺少,嫩。”
念禾捧著自己的小碗,坐在小板凳上,小口小口地抿著湯,嘴角沾著的油星在燈光下閃著光。“娘,魚肚子里有籽!”她舉著小勺往秀兒面前送,“給娘吃,娘吃了生弟弟。”
肖母的笑突然僵在臉上,往灶膛里添柴的手頓了頓。秀兒卻像沒聽見,往女兒嘴里喂了口豆腐:“念禾吃了長高高,比院里的棗樹還高。”她往肖母碗里盛了勺湯,“娘也多喝點,這鯽魚是塘里最肥的那條。”
肖杏兒看著母親接過湯碗的手,那里的針腳疤痕在燈光下若隱隱現——是給念禾縫虎頭鞋時扎的。他突然想起王琳寄來的那張明信片,灰燼早被蘆花雞啄食干凈,連點痕跡都沒留下,就像那些不該有的念想,終于被這滿灶的煙火氣焐成了灰。
晚飯后,肖杏兒抱著念禾去雞舍查棚。月光透過棚架的縫隙灑進來,在地上織出張銀網,蘆花雞已經領著雞崽睡熟了,偶爾發出幾聲輕哼。念禾的小手在雞窩邊摸了摸,突然咯咯笑:“爹,雞窩里好暖和,像娘的懷抱。”
秀兒提著馬燈跟在后面,光暈在地上晃出長長的影。她往棚架上蓋了層塑料布,防止夜里下霜,動作輕柔得像給熟睡的孩子掖被角。“明天把剩下的半畝塘再清一清,放些藕種。”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篤定,“明年夏天既能收藕,又能給鴨苗遮陰。”
肖杏兒沒說話,只是把女兒往懷里緊了緊。遠處的魚塘在月光下泛著粼粼的光,像塊被擦亮的銅鏡,映著天上的星子,也映著這一家人的影。他想起三年前那個執著于南方魚的自己,像看著個陌生的過客,而此刻被煙火氣熏暖的日子,才是握在掌心的真實。
回到屋時,灶房的燈還亮著。肖母坐在炕頭納鞋底,線軸在她膝頭轉著圈,頂針碰撞的輕響里,能聽見窗外的風聲漸漸柔了。秀兒往炕上鋪褥子,念禾已經在她懷里睡熟了,小手里還攥著塊沒吃完的紅薯干,嘴角掛著甜甜的漬。
“明兒我跟你去砍松針。”秀兒的聲音像被月光浸過,軟乎乎的,“多砍些,讓雞崽們睡得舒服。”
肖杏兒往她身邊湊了湊,鼻尖蹭過她的發頂,那里有皂角和煙火混合的香。“好。”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醒了什么,“再給你編個裝松針的竹籃,比上次那個結實。”
月光從窗欞漏進來,在地上織出張銀網,把這一家人的影子攏在里面。遠處的雞舍傳來蘆花雞的夢囈,近處的灶房還留著魚湯的香,屋頂的炊煙早已散盡,卻把最暖的煙火氣,縫進了每個尋常的日子里,像母親納鞋底的線,針腳細密,牢牢地拴著這一屋的人,拴著這踏實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