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禾的三歲生辰撞在白露這天,晨露把雞場的籬笆浸得透濕,木桿上的毛刺吸飽了水汽,摸上去軟乎乎的,像嬰兒的胎發。秀兒往蒸鍋里碼最后一個紅糖饅頭時,蒸汽騰起的白霧漫過窗玻璃,把肖母昨晚剪的紅虎頭剪紙暈成了團暖橘色,那特意留的缺口歪在右耳,像念禾總愛往肩頭歪的小腦袋。
“娘,饅頭開花啦!”念禾穿著新虎頭鞋在灶臺邊轉圈,裙擺掃過柴火堆,帶起的火星子嚇得蘆花雞撲棱棱飛上架,尾羽掃落的蘆花飄在半空,沾在小丫頭的羊角辮上,像別了朵會飛的花。她攥著塊紅綢布在手里甩,那是今早從樟木箱底翻出的陪嫁,邊角磨得發毛,卻被她當成了會發光的寶貝。
秀兒剛把饅頭撿進竹籃,肖杏兒就掀著門簾闖進來,褲腳的露水順著布紋往下淌,在青磚地上洇出串歪歪扭扭的腳印?!霸滥改锬沁吪扇藖韴笮?,老毛病又犯了?!彼炖锶z頭的動作急得嗆了咳,“車套好了在門口,帶上念禾,咱這就去。”
去往秀兒娘家的土路被馬車碾出深深的轍,車軸每轉一圈都發出吱呀的呻吟,像誰在暗處嘆氣。念禾趴在秀兒懷里,小手攥著她的衣襟,紅綢布從指縫漏出來,在風里飄成條顫巍巍的尾巴?!澳?,外婆會好起來嗎?”小丫頭的聲音裹著剛睡醒的黏糊,往秀兒頸窩里蹭了蹭,“我把紅布給外婆,像蘆花雞孵蛋那樣暖和。”
秀兒摸女兒后腦勺的手頓了頓,指腹陷進細軟的胎發里。車窗外掠過的楊樹林早褪成了赭黃色,葉子被風撕得嘩嘩響,像誰在翻本被蟲蛀過的舊書。她想起清明來時,母親蹲在魚塘邊教她辨藕芽,指尖捏著剛冒尖的嫩白,說“埋在泥里的東西,得自己掙著往上鉆才算活”。
母親躺在床上的樣子讓秀兒心口一揪。老人的臉白得像張被水泡透的宣紙,顴骨上卻泛著不正常的潮紅,呼吸細得像根被拉長的棉線,稍一用力就要斷。看見秀兒進來,枯瘦的手突然在被單上抽搐著摸索,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如骨:“樟木箱……床底下的樟木箱?!甭曇糨p得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紅的那個。”
肖杏兒把箱子搬出來時,樟木的清香混著草藥味漫開來,像打開了個陳年的夢。箱子邊角的漆皮卷成了小喇叭,露出里面淺黃的木色,上面畫的梅花被歲月浸得發暗,花瓣凸起的紋路里嵌著點暗紅,細看才知是早年濺上的胭脂,被摩挲得和木頭長在了一起。黃銅鎖早銹成了青綠色,肖杏兒揮斧頭砸了三下才裂開,鐵屑濺在箱面,像落了點碎星。
“這是……”秀兒的指尖剛觸到箱底的布包,就被母親燙得驚人的手攥住了。老人的指甲深深掐進她手背,五個月牙形的紅痕滲著血珠,像要在她身上蓋個永世的印。
“你不是我親生的?!蹦赣H的聲音突然從喉嚨深處擠出來,清晰得像破冰時的脆響,“那年冬天在孤兒院門口抱的你,裹在這襁褓里,哭得像只快凍僵的貓崽?!彼及咸Я颂掳停斫Y滾動著咽下口痰,“院長說……說這箱子里有你想知道的?!?/p>
秀兒的手猛地彈開,帶倒了箱邊的銅鎖,“哐當”一聲在寂靜的屋里炸開,驚得梁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布包散開的瞬間,褪色的紅襁褓露出來,上面繡的并蒂蓮早已褪成了淡粉,針腳卻細密得像魚鱗,在昏暗的光線下泛著陳舊的光,摸上去潮乎乎的,像還浸著當年的羊水。
“我……”秀兒的聲音卡在喉嚨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目光死死盯著母親眼角的皺紋。那里藏著她二十多年的光陰——教她納鞋底時扎破的手指纏著藍布條,送她出嫁時紅著眼眶往她兜里塞的煮雞蛋,每年生辰早上碗里臥著的兩個紅皮蛋,殼上總用灶灰畫個歪歪扭扭的“秀”字。
母親的眼淚突然涌出來,順著臉頰的溝壑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小小的水珠,墜在被單上洇出深色的痕?!氨鞠氩m著你一輩子……”她的手撫過樟木箱上的梅花,指腹擦過花瓣的金線,“可我這身子骨,不說怕是沒機會了。孤兒院的張院長,她知道你爹娘是誰,當年是她把你交到我手上的?!?/p>
念禾似乎察覺到氣氛發緊,把紅綢布往秀兒手里塞:“娘,不難過。”小丫頭踮起腳尖往她臉上吹了口氣,帶著紅糖饅頭的甜香,“像念禾摔疼了,娘吹吹就好?!?/p>
從娘家回來的路上,秀兒一直把樟木箱抱在懷里。箱子不輕,邊角的木棱硌得胳膊生疼,可她像沒知覺似的,指尖反復摩挲著上面的梅花。肖杏兒幾次想替她抱,都被她往懷里緊了緊躲開,目光直勾勾地盯著前方揚起的塵土,像在看很遠很遠的地方。
“要不……先別找了?”肖杏兒趕著馬車的手松了松韁繩,聲音放得比車軸聲還輕,“不管咋說,岳母娘養你這么大,比親娘還親?!彼銉菏掷锶藗€暖水袋,是出門時特意灌的滾水,布套上繡的并蒂蓮早洗得發白,“天涼,別凍著?!?/p>
秀兒沒說話,只是把臉埋進念禾的發頂。女兒的頭發帶著皂角的清苦香,蹭得她臉頰發癢,卻壓不住心里翻涌的浪。她想起六歲偷穿母親的花布鞋,被針扎破手指時母親往她嘴里塞的那顆水果糖;想起出嫁那天,母親往這樟木箱里塞了滿滿一箱雞蛋,說“到了婆家受委屈,就回家”;想起每年生辰早上,灶臺上那碗飄著紅糖的雞蛋,總臥著兩個圓滾滾的,像藏著說不出的疼惜。
這些記憶像樟木箱里的舊棉絮,被歲月熨得服服帖帖,如今卻被一句話撕得粉碎。
第二天一早,秀兒揣著樟木箱的銅鑰匙去了縣城。孤兒院藏在老城墻根下,青磚灰瓦的院子里,老槐樹的葉子落得滿地都是,踩上去簌簌響,像踩著誰的碎骨。張院長坐在廊下納鞋底,看見秀兒進來,手里的針線頓在布面上,老花鏡滑到鼻尖,露出雙看透世事的眼:“你終究還是來了?!?/p>
秀兒把樟木箱放在石桌上,銅鎖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像條蜷著的蛇。“院長,我想知道……我的爹娘是誰?!甭曇舳兜孟袂镲L里的槐樹葉,抓不住任何依靠。
張院長放下鞋底往屋里喊“倒杯熱水”,才慢悠悠地開口:“當年你被送來時,就裹著這襁褓,躺在這樟木箱里。”她枯瘦的手指劃過箱子上的梅花,指甲縫里還嵌著點線頭,“送你的人沒留話,只說讓把箱子和孩子一起交給可靠人家?!?/p>
“那這箱子……”秀兒的心跳得像擂鼓,震得耳膜嗡嗡響。
“上好的樟木,梅花是蘇繡手法,針腳里摻了金絲線。”張院長往她手里塞了個放大鏡,鏡框的漆掉得斑斑駁駁,“你仔細看看花瓣根部。”
秀兒把放大鏡湊過去,果然在褪色的花瓣根部看見幾處細小的凸起,像被什么硬物硌過的痕跡。她用指尖輕輕摳了摳,木頭發澀沒什么動靜,可當她往箱蓋縫隙里看時,突然發現夾層里藏著張卷成細筒的紙片,被根紅頭繩系著,像只冬眠的蟲。
紙片展開時簌簌作響,陳年的霉味混著樟香漫出來。上面用小楷寫著三個字,墨色早已發暗,卻能看出筆鋒的秀麗:“陳婉清”。
“這是……”秀兒的聲音發顫,指腹被紙邊刮得發癢,像有螞蟻在爬。
“應該是你的本名。”張院長嘆了口氣,往她手里塞了塊漿洗得發硬的手帕,“當年送你來的是個老學究,看著像大戶人家的賬房,只是臉色很差,像是剛從病榻上爬起來。”她拍了拍秀兒的手背,“孩子,有些事不知道或許更好,你現在的日子不是挺好嗎?”
秀兒捏著那張紙片,“陳婉清”三個字在舌尖滾了滾,陌生得像別人的名字。她想起秀兒這個名字,是母親取的,說“莊稼人要像谷子那樣,秀穗時低著頭,成熟了也不張揚”。
走出孤兒院時,秋風卷著槐樹葉往身上撲,像誰在身后拉她的衣角。秀兒摸了摸懷里的樟木箱,突然覺得那些隱藏的身世,那些未知的過往,或許就像這箱子里的舊襁褓,雖然裹著秘密,卻早被歲月褪成了另一種模樣。
回到家時,念禾正和肖母在雞舍撿蛋,小丫頭把紅綢布系在蘆花雞脖子上,樂得咯咯笑,驚得剛下蛋的母雞撲棱棱飛起來,蛋殼上沾著的草屑落在她鼻尖。肖杏兒在魚塘邊挖藕種,泥水濺得滿身都是,看見秀兒回來,手里的鐵鍬都沒來得及放下就跑過來,褲腳帶起的泥點濺在她的布鞋上:“咋樣?”
秀兒把樟木箱放在屋檐下,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照在上面,梅花的影子落在地上,像幅被打碎的畫。“院長說這箱子里有我想要的答案。”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種塵埃落定的穩,“可我覺得,答案早就藏在咱這院子里了?!?/p>
她往雞舍走時,念禾舉著個剛下的雞蛋跑過來,蛋殼上還沾著蘆花雞的絨毛,像裹著層碎雪?!澳?,外婆說這個蛋能孵出小雞,給它取名叫婉清好不好?”
秀兒的腳步頓了頓,突然笑了,眼眶里的淚卻跟著滾下來,落在女兒手背上,涼絲絲的。她蹲下身把女兒摟進懷里,樟木箱上的梅花紋路硌著膝蓋,卻不覺得疼?!昂冒 !蓖畠耗樕嫌H了口,紅糖饅頭的甜香混著奶香漫進鼻腔,“就叫婉清,和娘一樣,都是咱家的寶貝。”
肖杏兒站在魚塘邊,看著妻女的身影被夕陽拉得很長,樟木箱在屋檐下泛著溫潤的光,像塊被歲月盤熟的玉。他不知道那張紙片上寫了什么,也不知道秀兒心里翻涌過怎樣的浪,可當秀兒抬頭沖他笑時,他突然覺得,那些褪色的過往,那些藏在木紋里的秘密,都比不上眼前這踏實的煙火氣——就像樟木箱里的舊襁褓,雖然裹著遙遠的記憶,卻終究要被新的歲月,熨上屬于此刻的溫度。
夜里給雞崽添食時,秀兒把樟木箱搬進了柴房,放在最里面的角落,上面蓋了塊粗布。蘆花雞似乎很喜歡那箱子,總往旁邊湊,把剛下的蛋往箱底推,像在給什么寶貝做記號。
秀兒摸著箱蓋上的梅花,突然覺得母親說得對,有些事不知道或許更好。她現在有肖杏兒掌心的溫度,有念禾發間的奶香,有婆婆納鞋底時的頂針聲,還有這雞場里嘰嘰喳喳的希望,這些就夠了。至于那個叫陳婉清的名字,就讓它和樟木箱一起,在柴房的角落里,慢慢沉淀成歲月的一部分吧。
月光透過柴房的窗欞照進來,落在褪色的樟木箱上,像給它鍍了層銀。秀兒轉身往屋走時,聽見身后傳來輕微的“咯咯”聲,是蘆花雞在箱邊打盹,翅膀掃過箱蓋,帶起的塵埃在月光里飛,像群溫柔的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