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的風裹著雪粒打在窗紙上,像誰在用指尖輕輕叩門。秀兒剛把最后一籠雞崽關進保溫箱,就聽見肖杏兒在院外喊:“岳母娘派人來接,說想看看念禾。”她往灶房走時,看見檐下的冰棱又長了寸許,尖梢垂著的水珠凍成了細冰,像串透明的淚。
念禾穿著件新做的棉斗篷,是肖母用舊棉襖改的,領口縫著圈蘆花雞的絨毛,暖得小丫頭直冒汗。“外婆會給我糖吃嗎?”她攥著秀兒的手往馬車上爬,小靴子踩在踏板上發出噔噔的響,“上次外婆偷偷塞我兜里的麥芽糖,甜得粘牙。”
秀兒往女兒兜里塞了塊姜糖,指尖觸到她溫熱的皮膚,心里卻像揣著塊冰。自上次從娘家回來,她總夢見養母躺在床上的樣子,老人枯瘦的手在被單上摸索,像在抓根救命的稻草。馬車碾過結冰的石橋時,車軸發出吱呀的呻吟,像誰在低聲嘆氣。
母親的屋里比上次更暗了,屋里像剛有人來弄過,窗紙糊了層新棉紙,卻仍擋不住寒風往里鉆。老人靠在墊了三層棉被的床頭,看見秀兒進來,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亮,像落進了點星火。“念禾來啦。”她往懷里掏了掏,摸出塊用手帕包著的芝麻糖,糖紙在昏光里閃著油亮的光,“外婆給你留的。”
念禾趴在床邊,小手抓著外婆的袖口,把芝麻糖往她嘴邊送:“外婆先吃,念禾有姜糖。”小丫頭的辮子掃過床沿的樟木箱,箱子上的梅花在陰影里若隱隱現,像蒙著層薄霜。
“你弟弟剛走。”母親把頭轉向秀兒,解了秀兒的疑惑。
秀兒的目光落在箱鎖上,黃銅的光澤比上次更暗了些,鎖孔里積著細小的灰塵,像很久沒開過。母親順著她的視線看去,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帕子捂在嘴上,肩膀抖得像秋風里的枯葉。“杏兒,你帶念禾去院里曬曬太陽。”她喘著氣說,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我跟秀兒說幾句話。”
肖杏兒牽著念禾出去時,特意把門簾留了道縫。秀兒聽見女兒在院里喊“蘆花雞也怕冷”,還有肖杏兒哄她的聲音,心里卻像被什么堵住,悶得發慌。母親從枕頭下摸出個布包,層層打開,露出把黃銅鑰匙,上面的齒痕被摩挲得發亮,像塊溫潤的玉。
“這個給你。”母親的手顫得厲害,鑰匙在布包上劃出輕響,“樟木箱的另一把鑰匙,藏在我枕頭芯里二十多年了。”她往秀兒手里塞時,指腹的溫度燙得人發疼,“箱子最底下,有件東西……”
秀兒的心跳得像擂鼓,指尖捏著鑰匙,金屬的涼意滲進肉里。她走到樟木箱前,鑰匙插進鎖孔時,“咔噠”一聲輕響,像解開了個塵封的結。箱蓋掀開的瞬間,樟木的清香混著股淡淡的皂角味漫出來,比上次多了層暖意。
最底下壓著個藍布包,針腳歪歪扭扭的,像是匆忙縫上的。秀兒解開布繩時,手抖得幾乎抓不住——里面是件沒做完的嬰兒棉衣,藕荷色的緞面已經泛黃,袖口只縫了一半,胸口繡著半朵梅花,針腳疏疏密密的,像初學針線的人繡的,和樟木箱上的蘇繡梅花截然不同。
“當年……”母親的聲音從身后飄過來,帶著濃重的鼻音,“送你去孤兒院的老學究,偷偷塞給我這件棉衣。他說你娘是大家閨秀,繡這梅花時動了胎氣,沒繡完就……”她哽咽著說不下去,帕子捂在嘴上,肩膀劇烈地起伏。
秀兒摸著棉衣上的半朵梅花,緞面的觸感滑滑的,針腳里還纏著根細小的線頭。她突然想起六歲那年,養母教她繡荷包,拿著她的手在布上戳,針腳歪得像條蟲,母親卻笑著說“比外婆強多了”。原來從那時起,養母就把這半朵梅花的遺憾,藏在了教她的每一針里。
“他還說你爹是個讀書人,趕上了時代變遷,被批斗了。”母親的咳嗽聲更急了,“我怕惹禍上身,沒敢告訴你,連這棉衣都藏在箱底,不敢讓你看見……”她抓住秀兒的手,掌心的汗把棉衣浸得發潮,“好孩子,委屈你了。這些年,我看著你穿我做的粗布衣裳,夜里總睡不著,覺得對不起你爹娘的托付……”
秀兒的眼淚突然涌出來,砸在棉衣的梅花上,暈開小小的水漬。她轉身抱住母親,老人的背已經駝得像座橋,肩膀瘦得硌手,可懷里的溫度卻像小時候那樣暖。“娘,不委屈。”她往母親頸窩里蹭了蹭,像小時候受了委屈那樣,“您教我納鞋底,給我煮紅皮蛋,比親娘還親。”
母親的手在她背上輕輕拍著,像哄剛出生的嬰兒。“我總想著把梅花繡完,可拿起針線就手抖。”她摸著棉衣上的半朵花,“怕繡得不好,辱沒了你娘的手藝。”
“我來繡。”秀兒拿起棉衣,指尖劃過未完成的花瓣,“咱娘倆一起繡,繡完了給念禾當小襖。”
這時念禾蹦蹦跳跳地進來,手里舉著根蘆花,看見棉衣上的梅花,眼睛亮得像星星:“娘,這花沒長全!像外婆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梅,冬天只開半樹花。”
母親突然笑了,眼淚卻跟著掉下來,落在棉衣上,像給梅花添了顆露珠。“對,像那棵老梅。”她往念禾手里塞了塊芝麻糖,“等花開全了,咱就不冷了。”
秀兒把棉衣疊好放進箱底,藍布包依舊系得整整齊齊。她轉身時,看見母親正往棉衣上蓋自己的舊棉襖,說“別凍著”,動作輕柔得像在呵護件稀世珍寶。陽光透過窗縫照進來,在箱底投下細長的光帶,把半朵梅花照得明明滅滅的,像在慢慢舒展。
回家的路上,秀兒把棉衣放在馬車上,上面蓋著念禾的斗篷。肖杏兒趕著車,看見她不時摸一下布包,輕聲問:“都弄明白了?”
“嗯。”秀兒往他身邊靠了靠,風卷著雪粒打在車簾上,發出簌簌的響,“娘說要跟我一起把梅花繡完。”她摸了摸棉衣上的針腳,突然覺得那半朵梅花像個約定,跨越了二十多年的歲月,終于要在她們娘倆的手里,開成完整的模樣。
馬車碾過結冰的路面,發出咯吱的響,像在哼支古老的歌謠。秀兒望著窗外掠過的楊樹林,光禿禿的枝椏上積著層薄雪,卻透著股要抽芽的勁。她知道,有些遺憾或許永遠補不全,但那些藏在針腳里的愛,早已把歲月的缺口,縫成了溫暖的模樣。
夜里給雞崽添燈時,秀兒把棉衣放在炕頭,就壓在自己給念禾做的虎頭鞋旁邊。月光透過窗欞照進來,在藕荷色的緞面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半朵梅花在光里輕輕顫動,像要開出另一半似的。她拿起針線,往梅花的邊緣添了一針,針腳雖然比不上蘇繡精致,卻帶著股踏實的勁,像她親手種在院里的那棵棗樹,慢慢長,總會枝繁葉茂。
隔壁屋里傳來母親輕微的咳嗽聲,接著是肖杏兒遞水的動靜,還有念禾說“外婆喝了念禾的糖漿就不咳了”的軟語。秀兒摸了摸棉衣上的半朵梅花,突然覺得心里踏實得很——不管是陳婉清還是秀兒,不管是半朵梅花還是完整的花,她擁有的這份愛,早已比任何身世都重要。
蘆花雞在雞舍里咯咯叫了兩聲,像是在附和什么。秀兒放下針線,往灶房添了把柴,火光映著她的側臉,溫柔得像月光。鍋里的姜糖水咕嘟咕嘟冒著泡,甜香漫出來,把整個屋子都烘得暖暖的,連空氣里都飄著和解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