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晨光剛爬上雞舍的窗欞，秀兒就被蘆花雞的啼聲叫醒了。她往保溫箱里撒谷糠時，指尖總不自覺地往懷里摸——那里揣著從娘家帶回來的樟木箱鑰匙，黃銅的涼意透過粗布衣裳滲進來，像顆硌在心頭的石子。

“娘，外婆的老梅開花了嗎？”念禾穿著厚厚的棉褲，搖搖晃晃地往雞舍跑，小靴子踩在結霜的地上發出咯吱響。她手里舉著片凍成冰的楓葉，說是要給蘆花雞當鏡子，“外婆說等梅花開了，就來教我繡花瓣。”

秀兒往女兒手里塞了個熱紅薯，目光卻飄向院角的樟木箱。自從把它從娘家搬回來，這箱子就成了她的心事，夜里總夢見箱底的半朵梅花在月光下顫動，像在催她做什么。此刻箱蓋縫里漏出的樟木香氣混著雞糞的腥氣，竟生出種莫名的牽引。

喂完最后一欄雞崽，秀兒終于忍不住把樟木箱拖到了灶房。陽光透過天窗照在箱面上，梅花紋路里的金絲在光里閃著細碎的光，像誰撒了把碎星。她想起養母說的“老學究偷偷塞的棉衣”，手指突然在箱壁的木板上敲了敲，左側第三塊木板發出的聲響比別處空泛，像藏著夾層。

“娘，你在玩積木嗎？”念禾抱著蘆花雞湊過來，雞爪子在箱面上抓出幾道淺痕，“這木頭沒有我的積木好啃。”

秀兒的心猛地一跳，從灶膛里摸出根燒紅的鐵釬。燙紅的鐵尖戳進木板接縫時，發出“滋滋”的輕響，樟木的焦香漫出來，混著鍋里玉米粥的甜香。她順著縫隙往外撬，木板松動的瞬間，一片薄如蟬翼的信紙飄落在地，像只折了翅的白蝶。

信封上的“婉清兒親啟”五個字瘦勁清峻，墨色雖已發暗，卻能看出筆鋒的克制——橫畫收得極緩，豎鉤卻帶著股決絕的勁，像壓抑到極致的嘆息。秀兒的指尖剛觸到紙面，就被邊緣的毛刺劃破，血珠滴在“婉清”二字上，像給這塵封的名字點了顆朱砂。

“娘，你的手流血了！”念禾丟下蘆花雞要去拿布，卻被秀兒按住了。她的目光死死盯著信封上的郵戳，模糊的“1968年冬”幾個字被水漬暈成了藍霧，像那年冬天籠罩在父親心頭的陰霾。

信紙展開時簌簌作響，仿佛稍一用力就會碎成齏粉。秀兒屏住呼吸去讀，字跡在眼前漸漸清晰——

“婉清吾兒：見字如面。落筆時窗外正飄雪，你娘繡的梅枝已綻半朵，她說要等你滿歲時繡完……”

筆尖在“母親”二字處頓了頓，墨團暈成小小的圓點，像滴未落的淚。秀兒摸著箱底的嬰兒棉衣，突然明白那半朵梅花為何總也繡不完——原來不是動了胎氣，是母親的心早已跟著父親懸在風口浪尖。

“……外面的人已第三次上門，料想此番難避風波。你母親昨日被送往鄉下親戚家，臨行前將你裹在紅襁褓里，說‘讓孩子跟著樟木箱，總有尋到根的那天’……”

信紙突然在秀兒手中顫抖，她想起養母說的“教書育人”，想必就是父親托孤的人。那些被歲月掩埋的細節此刻突然串聯起來：樟木箱里的蘇繡梅花是母親的牽掛，未完成的嬰兒棉衣是父親的遺憾，而她自己，就是這對亂世夫妻留在世間的半朵梅。

“爹一生教書育人，未曾想會因幾本舊書招來無端困擾。若有來日，盼母親能告訴你，爹案頭的《楚辭》里夾著你周歲的生辰帖；若無緣再見，記著母親最愛白梅，你腕間的朱砂痣是她親手點的……”

“陳知遠”三個字落在信紙末尾，最后一筆拖得極長，劃破紙面的褶皺，像道永遠不會愈合的傷口。墨跡在末端洇成了黑團，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雪水，只留下片沉甸甸的濕。

“娘，你怎么哭了？”念禾用袖口擦秀兒的臉，掌心的溫度燙得她回過神。灶臺上的玉米粥已經溢了鍋，糊味混著樟香漫開來，像把往事熬成了苦澀的藥。

秀兒把信紙小心翼翼地折回信封，指尖觸到父親落款處的墨團，突然想起肖杏兒修漁網時的樣子——他總說“斷線的地方要多補幾針，才經得起風浪”。原來這二十多年，養母教她納的每針鞋底，都是在給這封絕筆信續弦，把亂世扯斷的親情，一針一線縫進了尋常日子。

“娘，這個畫上的名字是什么呀？”念禾指著信封上的字跡，小手指在紙面彎彎曲曲的筆畫上劃了劃，“像外婆家井沿邊的水紋，涼涼的。”

秀兒把女兒摟進懷里，樟木箱的梅花紋路硌著膝蓋，卻生出種踏實的暖。“是娘的另一個名字呢。”她往灶膛添了把柴，火光映著信紙上的“1968”，那些遙遠的冬天突然變得具體——父親在人前始終挺直的脊梁，母親在鄉下望穿的秋水，還有老學究抱著樟木箱時的蹣跚，都在火光里漸漸清晰。

肖杏兒扛著鋤頭進來時，正看見秀兒把信封藏進棉衣夾層。她的指尖在“陳xx”三個字上輕輕按了按，像在觸摸父親未寫完的牽掛。“早飯好了？”他往鍋里瞅了瞅，焦糊的玉米粥結在鍋底，像塊凝固的琥珀，“我去鎮上買兩籠包子。”

秀兒搖搖頭，把信紙重新塞進樟木箱的夾層。陽光此刻正好照在箱面的梅花上，父親拖長的落款在光里泛著暗芒，竟與肖杏兒手背的舊疤有些相似——都是歲月刻下的勛章，疼過，卻也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娘，我們給蘆花雞取名好不好？”念禾突然指著撲棱棱飛起的蘆花雞，小丫頭的聲音清亮得像冰凌相撞，“像天上的小鳥，能飛得高高的。”

秀兒的眼淚突然又涌出來，這次卻帶著笑。她望著雞舍里追逐打鬧的雞崽，望著灶臺上漸漸熱起來的鐵鍋，望著肖杏兒往爐膛添柴的背影，突然覺得父親的絕筆信不是終點，而是起點——他托樟木箱留住的不只是名字，更是讓她在亂世里好好活下去的勇氣，如今這份勇氣正開在女兒的笑臉上，開在雞舍的晨光里，開在每一個踏實的日子里。

她拿起針線，往嬰兒棉衣的半朵梅花上添了一針。針尖穿過泛黃的緞面時，仿佛觸到了母親當年未竟的溫柔，也觸到了父親信末那道綿長的牽掛。這一針繡得格外穩，像在給那段破碎的歲月縫補缺口，也像在告訴遠方的父母：婉清長大了，在煙火人間，活得很好。

樟木箱的夾層合上時，發出輕微的咔噠聲，像給往事鎖上了門。秀兒把箱子放回屋角，上面擺上念禾的虎頭鞋和蘆花雞的食盆，讓尋常日子的氣息慢慢浸潤那些沉重的過往。窗外的陽光越發明媚，照得雞舍的積雪閃閃發亮，像鋪了層碎金，也照亮了信紙上那句被淚水暈開的話：“活下去，像梅那樣，在寒冬里也要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