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八的雪粒子敲在窗紙上,像誰在用指尖彈撥琴弦。秀兒坐在炕沿給念禾縫棉襖,針尖穿過厚布的聲響里,總夾雜著玉佩碰撞鎖骨的輕響。她摸了摸領口,溫潤的玉面貼著心口,被體溫焐得發(fā)燙,斷口處的棱角卻依舊硌得鎖骨生疼,像塊沒化的冰。
“娘,你脖子上掛的啥?”念禾趴在她腿上,小手指勾著她的衣襟往領口鉆,“亮晶晶的,像外婆家窗臺上的冰花。”
秀兒把玉佩解下來時,紅繩在掌心勒出淺淺的痕。玉面被摩挲得光滑如玉,半朵梅花的紋路卻依舊清晰,花瓣的弧度與樟木箱里襁褓上的繡樣嚴絲合縫,像誰用刀在玉上拓了模子。“是娘從小戴的。”她往女兒手心放了放,“孤兒院的嬤嬤說,是爹娘留的念想。”
念禾的小手捧著玉佩,突然咯咯笑起來:“這花為什么是半朵?怎么跟外婆沒繡完的棉衣一樣?”小丫頭用舌尖舔了舔玉面,涼絲絲的觸感激得她縮了縮脖子,“娘,它為什么不是整朵的?”
秀兒的心猛地一揪,像被玉佩的斷口劃了下。她想起六歲那年在夜里,自己被鎖骨處的硌痛驚醒,母親用布條把玉佩纏了又纏,說“等你長大了就不會硌著了”。可如今孩子都能打醬油了,那斷口除了圓潤點外,依舊像道沒愈合的傷口,提醒著她生命里缺失的那一半。
窗外的蘆花雞突然咯咯叫著撞在窗上,翅膀掃落的雪粒透過窗縫鉆進來,落在玉佩上,瞬間化成了水。秀兒用指尖擦去水漬,玉面的斷口處隱約露出絲暗紅,像滲進玉里的血,與絕筆信上洇開的墨團竟有些相似。
“娘給你戴戴?”她把紅繩往念禾脖子上繞,玉佩剛碰到女兒的鎖骨,小丫頭就皺起了眉:“硌!像爹修漁網(wǎng)的碎玻璃。”
肖杏兒從雞舍回來時,正看見秀兒把玉佩往樟木箱里放。陽光透過箱蓋的縫隙照在玉面上,半朵梅花在光里顫動,與箱底嬰兒棉衣上的繡樣漸漸重合,像幅被劈開又慢慢拼合的畫。“這玉你戴了快三十年了吧,干嘛要放在箱子里?”他往灶膛添了把柴,火星子濺在青磚上,“我娶你的時候,就見它在你領口晃。”
秀兒的指尖劃過玉佩的斷口,冰涼的玉質(zhì)裹著體溫,竟生出種奇異的踏實。“孤兒院的嬤嬤說,我被抱來時,這玉就掛在脖子上。”她往火里扔了根松枝,松油燒得滋滋響,“那時候總覺得它硌得慌,現(xiàn)在倒像長在肉里了。”
肖杏兒從懷里摸出個布包,打開時里面露出半截銅鑰匙,是早上修雞舍門鎖時撿的。“你看這斷口。”他把鑰匙湊到玉佩旁,“都是硬生生被砸斷的,不是自然裂的。”鑰匙的斷口處還留著齒痕,像頭憤怒的野獸留下的牙印。
秀兒的呼吸突然屏住了。她想起絕筆信里“你娘說讓孩子跟著樟木箱”的話,想起襁褓上與玉佩相合的梅花,突然明白這不是普通的斷口——是有人故意將玉佩劈成兩半,一半隨她流落到孤兒院,另一半或許……或許還在母親手里?
“爹,玉能開花嗎?”念禾舉著塊凍成冰的梅花瓣跑進來,花瓣上的紋路在冰里看得清清楚楚,“張奶奶說她娘家有對玉鐲子,合起來是朵整花。”
秀兒的手指突然顫抖起來,她把玉佩往陽光下舉,斷口處的棱角在墻上投出道尖銳的影。如果真有另一半玉佩,它會在哪兒?是跟著母親流落到了鄉(xiāng)下,還是在歲月的顛簸里遺失了?那上面的半朵梅花,會是她手里這朵的鏡像嗎?
“明天我去趟縣城。”肖杏兒往她手里塞了個熱紅薯,“找王記當鋪的老掌柜看看,他識貨。”他往玉佩上呵了口氣,用粗布擦了擦,“說不定能看出點門道。”
秀兒搖搖頭,把玉佩重新掛回脖子。紅繩勒進鎖骨的凹陷,斷口的硌痛混著心跳,竟生出種久違的踏實。“不用了。”她往雞舍的方向看了看,蘆花雞正領著雞崽在雪地里刨食,“它要是想讓我找到另一半,總會有動靜的。”
夜里給雞崽添燈時,秀兒特意把樟木箱搬到了炕邊。月光透過窗欞照在箱面上,玉佩的影子與嬰兒棉衣的影子在墻上糾纏,像兩個久別重逢的靈魂。她摸著玉佩上的半朵梅花,突然覺得那硌痛不再是單純的疼,而是種隱秘的連接——連接著1968年那個飄雪的冬天,連接著母親繡到一半的梅花,連接著父親絕筆信里未寫完的牽掛。
念禾在夢里咂著嘴,小手無意識地抓著秀兒的衣襟,指尖正按在玉佩上。秀兒把女兒往懷里緊了緊,玉佩的斷口硌著兩人的鎖骨,卻不再覺得疼了。她想起明天要教肖母繡梅花,想起念禾說要給蘆花雞做個玉墜子,突然覺得生命就像這半塊玉佩,縱然有缺失,卻在歲月的打磨里生出了新的圓滿。
雞舍里的蘆花雞突然叫了兩聲,像是在回應什么。秀兒望著窗外的雪,雪花落在樟木箱上,像給那段塵封的往事蓋了層溫柔的被。她知道,無論另一半玉佩在何方,無論那半朵梅花能否拼合,她現(xiàn)在擁有的,已經(jīng)足夠溫暖余生——有會孵蛋的蘆花雞,有會補網(wǎng)的肖杏兒,有會說“玉能開花”的念禾,還有這半塊帶著體溫的玉佩,在鎖骨處輕輕跳動,像顆從未熄滅的星。
黎明前最黑的時候,秀兒被玉佩的涼意驚醒。她摸了摸領口,玉面的斷口處竟沁出層細密的水珠,像玉在流淚。窗外的雪已經(jīng)停了,月光把雪地照得像鋪了層銀,遠處的魚塘結(jié)了層薄冰,冰面下的鯽魚偶爾擺尾,尾鰭掃過的紋路,竟與玉佩上的梅花斷口有些相似。
她把玉佩貼在唇邊,冰涼的玉質(zhì)帶著種奇異的清香,像梅花開時的冷香。這一刻突然明白,那硌在鎖骨上的不是斷口,是父母藏在玉里的話——無論歲月如何劈砍,生命總要像梅花那樣,在寒冬里掙出半朵春意,等著與命中注定的另一半相逢。
天亮時,念禾發(fā)現(xiàn)母親的玉佩系了根新紅繩,斷口處纏著圈蘆花雞的絨毛。“娘,這樣就不硌了?”小丫頭指著玉佩上的梅花,“它好像笑了。”
秀兒望著女兒清澈的眼睛,突然笑了。她往雞舍走時,玉佩在領口輕輕晃動,斷口的硌痛混著晨光,竟生出種期待的暖。她知道,有些故事需要慢慢等,就像這半塊玉佩,總會在某個飄雪的清晨,遇到屬于它的另一半,讓那朵梅花在歲月里,終于開出完整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