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粥的熱氣在煤油燈的光暈里翻騰，把肖杏兒的臉蒸得發紅。他正給念禾剝雞蛋，拇指的指甲順著蛋殼的紋路游走，卻在蛋白上掐出細密的裂痕，像塊被凍裂的冰面。秀兒把那封泛黃的信推過來時，信紙邊緣的毛邊掃過他的手背，驚得他手里的蛋殼“啪”地掉在地上，碎成了一地星子。
“省城……”肖杏兒的指尖在“陳知遠”三個字上頓了頓，墨色的筆畫被他摩挲得發亮，仿佛要從紙里摳出些什么。念禾舉著半個雞蛋往他嘴里塞，蛋黃的油蹭在他下巴上，像塊沒擦凈的琥珀。他突然站起身，椅腿在青磚地上劃出刺耳的響，墻角的漁網被帶得晃了晃，木柄撞在土墻上，發出悶悶的聲響，像頭沉默的獸在低吼。
秀兒追到魚塘邊時，正看見肖杏兒把漁網往冰面上甩。網繩劃過凍得發硬的塘埂，帶起的冰碴子濺在他手背上，立刻冒出串紅痕。“你早就知道？”她的聲音在寒風里打了個顫，信紙上“省城”兩個字被風掀起，邊角卷成個小喇叭，像只掙扎的蝶。
肖杏兒沒回頭，只是把漁網往冰窟窿里送，網眼在月光下張成個黑洞。“那年我去省城買魚苗。”他的聲音裹著冰碴子，聽不出情緒，“在舊書市場看見過這個名字，寫在本線裝書的扉頁上。”冰面突然裂開道細縫，“咔噠”聲在寂靜里格外清晰，像誰的心弦斷了。
秀兒的心跳得像擂鼓，指尖攥著的信紙被風撕出個小口。她想起肖杏兒總在雨天翻那本缺頁的《楚辭》，書頁上的批注字跡娟秀，不像他這粗人寫的；想起他給魚喂食時突然哼起的陌生調子，咿咿呀呀的，像首失傳的童謠；想起他每次去省城趕集，回來時總帶著本舊書，說“看著好玩”。原來那些被她忽略的細節，都是藏在時光里的伏筆，串起來就是條通往過去的路。
“賣書的老頭說，書主是個教書先生……”肖杏兒的漁網突然沉了沉，他猛地往上拽，胳膊上的青筋暴起，網眼里卻只有團凍僵的水草，綠得發黑的莖稈在月光下蜷成了團，像封沒拆開的信。“沒熬過那個冬天。”他把水草扔回冰面，動作里帶著股說不出的煩躁。
念禾抱著件棉衣跑過來，小丫頭的辮子上沾著雪粒，像開了兩朵小白花。“娘說天冷。”她把棉衣往肖杏兒懷里塞，卻被冰面滑得打了個趔趄，正好撞在他膝頭。漁網的木柄順勢倒下，在冰上砸出個淺坑，露出下面泛著黑的淤泥，像塊沒愈合的傷口。
“回去吧。”肖杏兒把女兒抱起來，棉衣的絨毛蹭在他凍得發紅的耳垂上，那里還留著小時候凍裂的疤。“念禾該睡了。”他往秀兒身邊走時，腳步踩在冰碴上咯吱響，像在數著沒說出口的話，一步一響，聲聲都敲在人心上。
灶房的燈亮到后半夜。秀兒往爐膛添柴時，看見肖杏兒蹲在樟木箱前，手指在“陳知遠”的名字上反復丈量，指甲縫里還嵌著冰碴。煤油燈的光打在他臉上，把皺紋照得像刀刻的，平日里的憨厚勁兒沒了，只剩下沉沉的心事。
“我認識個修古籍的老木匠。”他突然開口，火星子在他腳邊跳，“當年給咱村祠堂修匾額的那個，在省城住過幾年，說不定能查到更多事。”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箱里的秘密。
秀兒往他手里塞了個暖水袋，布套上繡的并蒂蓮被磨得發白，是她剛嫁過來那年繡的。“不用了。”她的指尖劃過他手背的紅痕，輕輕按了按，“你在就夠了。”窗外的蘆花雞突然叫了兩聲，雞舍的燈泡晃了晃，把兩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像幅重疊的剪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肖杏兒把信放回箱底時，特意墊了層軟布，是秀兒做棉襖剩下的碎花布，上面還沾著點蘆花雞的絨毛。他想起那年在省城看見的線裝書，藍布封面上繡著半朵梅花，與秀兒玉佩上的紋路如出一轍。賣書的老頭說，這書是從查處的廢品堆里撿的，扉頁上的名字被墨涂了又涂，卻還是能看出“陳”字的輪廓。當時他還不知道，這朵花會在二十年后，開在自家的灶房里，開在秀兒的生命里。
池塘里冰面下的鯽魚突然翻了個身，尾鰭掃過網眼，像在給未說出口的秘密蓋印。
天快亮時，秀兒被漁網的響動驚醒。她披衣出去，看見肖杏兒正在加固冰窟窿的圍欄，新砍的松木桿上還沾著松脂，在月光下閃著琥珀色的光。他的動作很慢，每砸一斧頭都要頓一頓，像是在跟什么較勁。
“等開春化了冰。”他往她手里塞了個熱紅薯，是夜里特意在灶膛里埋的，皮焦里嫩，“咱去省城走走。”紅薯的熱氣燙得秀兒指尖發麻，心里卻暖烘烘的。
秀兒咬了口紅薯，甜香漫出來時，突然明白，肖杏兒的沉默從不是隱瞞。那些沒說出口的話，都藏在他往冰窟窿里撒的谷糠里，藏在給念禾剝雞蛋時捏碎的蛋殼里，藏在每個寒夜替她掖好的被角里，像這魚塘的淤泥，沉默卻扎實，托著所有浮在水面的時光。他不是不說，是怕她難過，怕這沉甸甸的過往壓垮了她。
蘆花雞的啼聲撕破黎明時，肖杏兒正把最后根松木桿砸進冰里。秀兒望著他彎腰的背影，突然覺得那封絕筆信上的墨痕，與他手背上的凍瘡竟有些相似——都是歲月刻下的疤，卻在彼此的目光里，慢慢長出了暖。
她走過去，從背后輕輕抱住他。他的身體僵了僵，隨即放松下來，把她的手往自己棉襖里揣。“回去吧，該做早飯了。”他的聲音里帶著點沙啞，像被寒風刮過的砂紙。
往回走的路上，肖杏兒突然開口：“那本《楚辭》，我放在樟木箱的夾層里了。”他頓了頓，腳步慢了些，“書里夾著張書簽，畫著朵完整的梅花。”
秀兒的腳步頓了頓，眼淚突然涌了出來，落在結霜的地上，瞬間凍成了冰。原來他什么都知道，卻什么都沒說，只是默默地替她收藏著那些散落的過往，像守護著易碎的珍寶。
灶房的煙囪很快冒出了煙，玉米粥的甜香混著柴火氣漫出來，把整個院子都烘得暖暖的。念禾趴在窗臺上，看著爹娘并肩往雞舍走，肖杏兒的手搭在秀兒肩上，秀兒的手攥著肖杏兒的衣角，像兩棵在寒風里依偎的樹。
“爹，娘，雞崽餓了！”念禾的聲音脆生生的，像顆剛剝殼的糖。
肖杏兒回頭笑了笑，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晨光，像藏著片溫暖的海。他知道，有些沉默不是遺忘，是為了更好地守護；有些過往不必深究，是為了珍惜眼前的安穩。就像這魚塘里的冰，雖然凍得堅硬，底下卻藏著活水，等開春化了，又是一塘的生機。
他往雞舍里撒了把谷糠，蘆花雞帶著雞崽圍過來，啄食的聲音像場溫柔的雨。秀兒站在他身邊，手里攥著那封絕筆信，心里卻踏實得很。她知道，不管過去有多少謎團，未來有多少未知，只要身邊有這個沉默卻靠譜的男人，有女兒清脆的笑聲，有這滿院的煙火氣，就什么都不怕了。
陽光漸漸升高，照在冰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肖杏兒拿起漁網，往冰窟窿里撒去，這次網眼里不再是空的，幾條銀光閃閃的鯽魚在網里歡蹦亂跳，像串流動的星。
有心栽花花不發，無意插柳柳成蔭，一心養魚魚不長，這養了一塘鵝鴨的池塘里，鯉魚長得比什么時候都肥。
他回頭沖秀兒笑了笑，眼里的沉默終于化開，露出片溫柔的海。
原來沉默有時比言語更有力量，像這冬日的陽光，不聲不響，卻能融化最厚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