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雪下得緊,窗紙被北風抽得嘩嘩響,像誰在外面抖著塊破布。秀兒被凍醒時,身邊的被窩是空的,肖杏兒的棉襖搭在椅背上,還帶著他身上的煙火氣。堂屋傳來微弱的呻吟,像根被拉細的棉線,隨時會斷。
她披衣下床,棉鞋踩在結霜的地上,發出細碎的咯吱聲。堂屋的油燈昏昏欲睡,燈芯結著朵燈花,把養母的影子投在墻上,瘦得像片隨時會飄落的葉子。老太太蜷縮在被窩里,嘴唇翕動著,吐出的氣在嘴邊凝成白霧,又瞬間散了。
“那年冬天……雪下得能埋人……”養母的囈語混著咳嗽,像從凍土深處鉆出來的草芽。
“陳家的門被敲得稀爛……”肖杏兒好像在附和著。
秀兒的腳步頓在門檻邊,指節攥得發白。油燈的光暈里,養母枯瘦的手在被單上抽搐,像在抓什么看不見的東西。這雙手曾給她梳辮子,給她納鞋底,此刻卻抖得連被角都捏不住,指甲縫里還嵌著點暗紅的線——是前幾天繡梅花時蹭的胭脂。
養母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喉管里發出拉風箱似的響。
秀兒屏住呼吸,看見養母的眼角滾下顆淚,剛流出就凍在了顴骨上,像顆透明的珠子。她想起絕筆信里“你娘是大家閨秀”的話,想起樟木箱里那半朵梅花棉衣,突然明白母親說的“惹禍”不是空話。
灶臺上的藥渣還冒著熱氣,黑褐色的渣子堆里,片碎布格外顯眼。秀兒用樹枝挑起來看,藕荷色的緞面上繡著半朵梅花,針腳疏疏密密的,正是養母未繡完的那件棉衣上的。布角沾著點藥汁,把梅花暈成了深粉,像滲進布紋的血。
“老院長把你塞給我時,襁褓里裹著這布……”養母的囈語突然清晰了些,眼睛半睜著,卻沒聚焦,“她說‘這是陳家最后的念想’……我怕啊,把布藏在藥罐底煮了又煮,還是不敢扔……”
秀兒的手猛地一抖,樹枝掉在藥渣里,濺起的藥汁燙在手背上。她想起母親總在熬藥時偷偷往罐里扔點什么,想起每次洗藥渣都格外仔細,原來那些被她當成“老人迷信”的舉動,都是在銷毀證據,也是在守護秘密。
“陳先生的書……我埋在老槐樹下……”養母的聲音越來越輕,像被風吹散的煙,“紅綢包著的,里面有塊玉……”
“娘!”秀兒撲過去握住母親的手,那只手涼得像塊冰,卻在觸到她掌心時猛地縮了縮。油燈的燈花“啪”地爆了聲,墻上的影子晃了晃,像要被風吹走。
肖杏兒抱著念禾站在門口,小丫頭穿著厚厚的棉襖,像個圓滾滾的棉花包,眼睛卻亮得很:“外婆在說故事嗎?念禾也要聽。”她的小手抓著門框,紅綢辮梢掃過結霜的地面,“像爹講的雪地里的狐貍。”
養母的眼睛突然眨了眨,目光在念禾臉上停了停,又轉向秀兒,嘴唇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肖杏兒把女兒往懷里緊了緊,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火光突然亮起來,照亮藥渣里那片碎布——梅花的斷線處留著個小小的結,和樟木箱上蘇繡的打結手法一模一樣。
“玉……兩半……”養母的喉管里發出呼嚕聲,像有痰堵著,“你娘的那半……在……”話沒說完就被咳嗽打斷,胸口劇烈起伏,像風箱一樣抽著。
秀兒把耳朵湊到母親嘴邊,聞到的藥味里混著樟木的清香。她想起那半塊玉佩的斷口,想起絕筆信里“你腕間的朱砂痣是她親手點的”,突然明白母親藏的不是禍,是愧疚——她或許答應過陳家夫婦要守護好這半塊玉,卻因恐懼把秘密埋了二十多年。
“不冷……”養母的手突然在秀兒掌心動了動,像在撫摸什么,“婉清……要像梅那樣……”
念禾突然指著窗外喊:“梅花開了!”雪地里的老梅果然綻了幾朵,紅得像團火,在風雪里搖搖晃晃的,卻沒掉瓣。小丫頭掙開肖杏兒的手,往母親床邊跑,“外婆你看,花不冷!”
養母的眼睛亮了亮,嘴角牽出個極淡的笑,像朵將謝的梅。她的手慢慢垂下去,落在藥渣邊,指尖正好碰到那片梅花碎布,仿佛終于完成了使命。油燈的燈花“啪”地爆落,屋里瞬間暗了暗,又慢慢亮起來,像個長長的呼吸。
秀兒把母親的手放進被窩,動作輕得像放片羽毛。她撿起那片碎布,往樟木箱的方向看了看,月光透過窗縫照在箱面上,梅花紋路里的金絲在光里閃著,像母親沒說出口的話。原來有些守護不必說破,就像這碎布藏在藥渣里,這愛意藏在愧疚里,雖沉默卻從未離開。
“外婆不講故事了嗎?禾兒想聽。”念禾用手拉著秀兒衣領。
“外婆睡著了,別鬧著外婆。”
肖杏兒往灶里添了最后根柴,火光映著他的側臉,輪廓柔和得像被雪磨過。“讓外婆歇會兒吧。”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種安定的力量,“天亮了就好了。”
肖杏兒把念禾帶出了房間,秀兒忍不住嚎啕大哭!
秀兒把碎布放進玉佩的紅繩里,斷口處的棱角突然不那么硌了。她望著窗外的紅梅,突然懂得母親臨終的囈語不是遺憾,是囑托——不管身世如何,都要像梅花那樣,在寒冬里掙出暖意,把殘缺的生命活出完整的模樣。
雪還在下,卻不再那么冷了。堂屋的油燈昏昏地亮著,照在養母安詳的臉上,照在藥渣里那片梅花碎布上,也照在秀兒胸口的玉佩上。三片半朵的梅花,在不同的時空里,終于借著這雪夜的光,拼出了朵完整的花。
第二天,秀兒弟弟趕了回來,悼念三日后,同鄉親們把老人送上了山時,秀兒哭得死去活來,似乎把所有的不平與悲傷,都發泄了個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