墳頭的新土還泛著潮白，被第三日的春風吹得微微發顫。秀兒往墳前的瓦罐里添了把新采的梅花，花瓣上的露水落在土里，洇出小小的深色圓點，像誰悄悄落了淚。風卷著紙錢的灰燼飄過墳頭，打著旋兒飛向遠處的麥田，像一群白色的蝴蝶，帶著無盡的思念。
肖杏兒抱著念禾站在身后，小丫頭的手指絞著衣角，眼里還含著淚：“外婆還能看見梅花嗎？”她昨夜夢見外婆在雪地里撿花瓣，醒來時枕頭濕了好大一片，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
“能的。”秀兒的聲音有些沙啞，指尖拂過墓碑上的名字，石面涼得像塊冰，“外婆最疼念禾，肯定能看見。”她想起入葬時，肖杏兒按照鄉俗，把養母未繡完的半朵梅花棉衣塞進了棺木，說“讓娘帶著念想走”。那天的風很大，吹得送葬的人頭發亂舞，卻吹不散空氣中的悲傷。
回程的路格外安靜，只有風吹過麥田的沙沙聲，像一首低沉的歌謠。念禾趴在肖杏兒肩頭睡著了，小手還攥著片干枯的梅花瓣，是從墳頭附近撿的，邊緣已經有些發黑。秀兒望著遠處的炊煙，一縷縷從各家屋頂升起，在藍天下慢慢散開，突然想起樟木箱還沒來得及整理，養母的針線笸籮就放在箱蓋上，竹篾的縫隙里卡著根紅線，那是養母繡梅花時常用的線。
推開堂屋門時，陽光正好落在樟木箱上，箱面的梅花紋路在光里泛著淡金，像鍍上了一層溫暖的光暈。秀兒的手剛觸到箱鎖，就聽見里面傳來輕微的響動，像有什么東西在滾動。她想起入葬前夜，守靈時聽見箱里有細碎的聲，當時只當是老鼠，現在想來怕是另有蹊蹺。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眼，怦怦直跳。
剪刀尖再次挑開襁褓邊緣的線時，紅綢比上次更脆，幾乎是一碰就裂，發出“咔嚓”的輕響，像是時光碎裂的聲音。這次沒找見青灰色絲線，卻在最底層的棉絮里摸出個硬物，圓滾滾的，裹在層薄布里，布的顏色已經泛黃，帶著歲月的痕跡。
“是什么？”肖杏兒把念禾放進里屋，輕輕掖好被角，轉身看見秀兒手里的東西，布團在她掌心微微顫動，像揣著一只不安分的小鳥。
秀兒解開布時，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是枚梅花形狀的銀鎖，鏈身已經發黑，顯然有些年頭了，鎖面刻著的半朵梅花卻依舊清晰，花瓣的缺口正好能與玉佩的斷口對上，仿佛天生就是一對。鎖芯里卡著片干枯的梅花瓣，比上次發現的那片更小，邊緣還沾著點暗紅的胭脂——是養母常用的那種，她總說這種胭脂顏色正，繡在梅花上格外好看。
“這是……”肖杏兒的聲音帶著驚訝，他拿起銀鎖往玉佩旁湊，上面刻的梅花一模一樣，兩者果然十分相似，像天生就該是對的，“這是長命鎖，養母竟把這藏得這么深。”他的指尖劃過銀鎖上的紋路，能感受到歲月的打磨。
秀兒的指尖撫過銀鎖上的刻痕，突然想起小時候，養母總在她生辰時摸出枚銀鎖讓她看，說“等你長大了就給你”，可每次看完都又悄悄藏起來，動作小心翼翼，像是守護著一個珍貴的秘密。原來不是不給，是這鎖里藏著不能說的秘密，她怕小小的秀兒無法承受這沉重的過往。
銀鎖的背面刻著個極小的“婉”字，筆畫被摩挲得發亮，像被人反復撫摸過，每一次觸摸都帶著深深的眷戀。秀兒把梅花瓣從鎖芯里倒出來，發現瓣底粘著張極小的紙片，上面用鉛筆寫著“梅花開時，合則圓滿”，字跡歪歪扭扭的，是養母的筆跡，她記得養母年輕時上過幾天私塾，字雖不算好看，卻透著一股認真勁兒。
“她早就知道。”秀兒的眼淚突然涌出來，像斷了線的珠子，滴在銀鎖上，瞬間暈開片水漬，“她希望這鎖能和玉佩合上，她一直在找另外半塊玉佩，知道梅花瓣里藏著我的身世，可惜一直沒有尋到，所以一直沒有給我戴上。”她卻因為怕她難過，怕揭開過往的傷疤，硬是藏了二十多年。那些年，養母該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守著這個秘密，看著她一天天長大。
肖杏兒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騰”地一下竄起來，“娘是想等合適的時機。”他把銀鎖鏈往秀兒脖子上繞，動作輕柔得像在呵護一件稀世珍寶，“現在告訴咱，是覺得時候到了。”
秀兒摸著胸前的銀鎖，冰涼的銀和溫潤的玉交織在一起，帶來一種奇異的觸感，突然明白養母的良苦用心。她把秘密藏在銀鎖里，藏在梅花瓣中，藏在未繡完的棉衣上，不是要隱瞞，是想讓她在足夠強大時，再去面對那些沉重的過往。養母的愛，深沉又小心翼翼，像春雨般無聲無息，卻滋潤著她的心田。
她想起小時候，養母總在冬天把她的小手揣進自己懷里取暖，那溫暖至今還記得；想起自己生病時，養母整夜不合眼地守在床邊，熬的藥雖然苦，卻帶著濃濃的關懷；想起出嫁那天，養母偷偷抹淚，塞給她一個沉甸甸的布包，里面是攢了很久的私房錢。一幕幕往事在腦海中浮現，像放電影一樣，每一個畫面都充滿了養母的愛。
“娘，這花好漂亮！”念禾不知什么時候醒了，揉著惺忪的睡眼湊過來，小手指著銀鎖上的梅花，眼睛亮晶晶的，“像外婆院里開得最旺的那朵。”
秀兒把女兒摟進懷里，銀鎖的涼意混著玉佩的溫潤，在胸口生出種奇異的暖。她想起墳頭的新土，想起棺木里的半朵梅花棉衣，突然覺得養母從未離開，她的愛就藏在這銀鎖與玉佩的縫隙里，藏在每片梅花瓣中，在歲月里靜靜綻放，永不凋零。
風再次吹過窗欞，帶著股淡淡的梅香，那是從院角的梅樹上傳來的。秀兒望著樟木箱上的陽光，光斑在箱面上跳動，像一個個活潑的精靈，突然笑了，眼角的淚卻落了下來，這淚水里有思念，有釋懷，還有滿滿的感動。
秀兒把銀鎖取下來給念兒戴上，養母用一生的沉默與守護，終于讓她明白，被愛包裹的過往，無論多么沉重，都是生命里最珍貴的禮物。它像一盞燈，照亮了前行的路，讓她在往后的歲月里，無論遇到什么困難，都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愛，勇敢地走下去。同時希望，這份愛能夠繼承下去。
肖杏兒看著秀兒臉上的神情，有淚有笑，知道她心里的結終于解開了。他往灶膛里又添了些柴，讓火勢更旺些，溫暖的火光灑滿了整個屋子，也照亮了每個人的心房。
念禾在秀兒懷里咯咯地笑起來，小手把玩著刻著梅花的銀鎖，仿佛感受到了這屋子里的溫暖與祥和。窗外的陽光越發明媚，院角的梅樹在春風中輕輕搖曳，仿佛也在為這圓滿的時刻頷首微笑。
秀兒低頭看了看胸的半塊玉佩，又望了望身邊的肖杏兒和念禾，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踏實與幸福。她知道，養母的愛會一直陪伴著她，而她也會帶著這份愛，好好地生活，珍惜眼前的幸福，讓這份愛在歲月的長河中不斷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