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集日的太陽剛爬過東山頂，就把青石板路曬得發燙。秀兒攥著布袋里的雞蛋，指腹被蛋殼硌出細密的痕，肖杏兒說今日供銷社收土雞蛋的價錢高，讓她多換些錢，給念禾扯塊花布做新襖。

集市入口的舊貨攤前圍了圈人，攤主是個絡腮胡大漢，正用抹布擦塊玉佩，綠瑩瑩的光透過指縫鉆出來，像塊浸在水里的翡翠。秀兒本不想湊熱鬧，可腳像被釘在了地上——那玉佩的斷口處，分明留著與她胸前玉佩嚴絲合縫的缺口。

“這位大姐好眼光！”攤主把玉佩往她面前送，玉面沾著的泥被擦得差不多了，半朵梅花的紋路在陽光下亮得刺眼，花瓣根部的暗紅暈與王老漢給的那半塊如出一轍，“省城收來的老物件，光緒年間的蘇工，可惜斷了半拉。”

秀兒的呼吸突然停滯，指尖顫抖著摸向自己的領口。紅繩勒得鎖骨生疼，那半塊玉佩像要從肉里鉆出來，與攤面上的玉合二為一。她想起王老漢說的“你娘的那半被當在在省城”，想起絕筆信里“藏在《楚辭》夾頁”的話，心臟在胸腔里擂得震天響。

“多少錢？”她的聲音干澀得像被砂紙磨過，手忙腳亂地摸遍口袋，只摸出三枚硬幣，是今早賣蘆花雞蛋的零碎錢，叮當撞在攤面的鐵皮上。

攤主捻著絡腮胡笑：“大姐逗我呢？這玉少說也值這個數。”他伸出五根手指，粗黑的指縫里還嵌著泥，“五十塊，少一分不賣。”

五十塊像座山壓得秀兒直不起腰。她望著玉佩上的梅花，突然看見花瓣缺口處卡著根細毛，是嬰兒胎發的質地，與王老漢從紅棉襖上拆的那幾根一模一樣。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剜了下，疼得她眼圈發紅。

“能……能先放您這嗎？”秀兒的指甲掐進掌心，血珠滲出來也沒察覺，“我去供銷社把雞蛋賣了，再加些錢來贖。”她甚至想把自己的半塊玉佩押在這，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這是爹娘留的最后念想，實在舍不得。

攤主剛要開口，一個戴金邊眼鏡的男人突然擠進來，手里把玩著串紫檀手串。“這玉我要了。”他的聲音帶著城里人的倨傲，從皮包里抽出張五十塊的紙幣，“不用找了。”

秀兒眼睜睜看著攤主把玉佩往眼鏡男手里遞，那半朵梅花在空中劃過道綠弧，像條剛掙脫的蛇。她撲過去想抓住，卻被攤主攔在懷里，粗布褂子上的汗味混著煙草氣嗆得她發暈：“大姐別搶啊，買賣不成仁義在。”

“那是我的！”秀兒的聲音帶著哭腔，手指著玉佩的斷口，“你看這缺口，能和我身上的合上！”她扯出自己的玉佩往眼鏡男面前送，紅繩突然崩斷，玉墜落在青石板上，發出清脆的響。

眼鏡男漫不經心地瞥了眼地上的玉佩，鏡片反射的光晃得秀兒睜不開眼。“這位同志蠻不講理。”他掏出塊麂皮擦著新得的玉佩，“古玩行的規矩，見者有份，何況我已付錢。”說罷轉身就走，皮鞋踩在石板上發出噔噔的響，像踩在秀兒的心上。

“同志留步！”秀兒撿起自己的玉佩，紅繩斷成了幾截，她追出去時被個賣糖葫蘆的小販絆了下，雞蛋摔在地上，黃澄澄的蛋液濺在褲腳，像幅破碎的畫。

眼鏡男在街角停住腳，回頭時鏡片后的眼睛帶著審視：“你說這玉是你的？可有憑證？”他把玉佩舉到陽光下，斷口處的冰裂紋路在光里看得清清楚楚，“我這半朵梅，花瓣里藏著‘婉’字的半邊，你那半有嗎？”

秀兒的心跳突然漏了拍。她把自己的玉佩湊過去，果然在合縫處看見個完整的“婉”字，左邊的“女”旁在她的玉上，右邊的“宛”字正在對方手里的玉上，筆畫銜接處還留著當年被硬物劈開的痕跡。

“這是我爹娘的信物！”秀兒的聲音帶著顫抖，淚水模糊了視線，“1968年冬天……”

“夠了。”眼鏡男突然打斷她，臉色白得像張紙，手里的玉佩差點掉在地上，“你在哪得的這半塊？”他的喉結劇烈滾動，像是在吞咽什么滾燙的東西。

秀兒剛要開口，卻見眼鏡男突然轉身鉆進輛綠色吉普，輪胎卷起的塵土濺了她滿臉。車窗搖上的瞬間，她看見玉佩被攥在男人手里，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像握著塊燒紅的烙鐵。

肖杏兒找到秀兒時，她正蹲在地上撿摔碎的雞蛋殼，掌心被碎瓷片劃出血，混著蛋液黏糊糊的。“咋了這是？”他往她手里塞了塊干凈的布，看見斷成幾截的紅繩，心猛地沉了下去。

“玉佩……另一半……”秀兒的聲音哽咽著，說不出完整的話，只把自己的半塊玉往他面前送，“被人買走了，戴眼鏡的，坐綠吉普……”

肖杏兒往吉普駛去的方向望了望，塵土早已散盡，只有賣花布的攤位前還飄著塊綠頭帕，像只展翅的鳥。“別著急。”他把秀兒扶起來，拍掉她褲腳的蛋液，“戴眼鏡的，坐吉普，在省城準能找到。”

回家的路上，秀兒把斷了的紅繩重新接好，結打得格外緊，生怕玉佩再掉了。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肖杏兒肩上扛著沒賣掉的花布，秀兒手里攥著碎雞蛋殼，像捧著堆碎掉的希望。

念禾看見娘發紅的眼睛，從兜里掏出塊糖：“娘吃甜的就不疼了。”小丫頭指著她胸前的玉佩，“它怎么不亮了？像哭過似的。”

秀兒把女兒摟進懷里，玉佩的斷口硌著兩人的鎖骨，疼得眼淚又涌了上來。她想起眼鏡男鏡片后的慌張，想起他攥緊玉佩時的顫抖，那人定是知道些什么。或許這斷裂的玉佩，本就該在某個特定的時刻，以這樣充滿遺憾的方式重逢。

夜里給雞舍添燈時，秀兒把碎雞蛋殼埋在了梅樹下。月光透過枝椏照在新翻的土上，像撒了層銀粉。她摸著胸前的玉佩，突然覺得那戴眼鏡的男人或許不是壞人，他攥緊玉佩的樣子，更像是在守護什么秘密。

“明天我去省城。”肖杏兒往灶膛添了把柴，火光映著他棱角分明的臉，“王大爺說省城有個古玩街，戴眼鏡的說不定常去。”他往秀兒手里塞了個溫熱的紅薯，“總會找回來的。”

秀兒咬了口紅薯，甜香漫過舌尖，心里卻空落落的。她望著窗外的梅樹，突然明白有些重逢注定帶著缺憾，就像這斷裂的玉佩，即便找到了另一半，也回不到最初的完整。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想找到那個戴眼鏡的男人，想問問他玉佩背后的故事，想知道爹娘是否還有別的念想留在這世上。

雞舍的蘆花雞突然咯咯叫了兩聲，像是在安慰她。秀兒摸了摸玉佩上的斷口，那里已經被體溫焐得溫熱。她知道，無論這另一半玉佩藏在何方，無論還要等多少個趕集日，她都會帶著這份執念找下去，就像爹娘當年在亂世里守護這份念想那樣，執著而堅定。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秀兒把重新接好的紅繩系得更緊了。玉佩貼在胸口，隨著心跳輕輕顫動，像在與遠方的另一半共鳴。她望著省城的方向，心里默念著：等我，我一定會找到你。這不僅是在說給玉佩聽，更是在說給那些未曾謀面的親人，說給那段被歲月掩埋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