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下得綿密,像張扯不開的網。秀兒正在雞舍給雛雞換墊草,聽見院外傳來木杖點地的聲響,節奏比往常急促,帶著種說不出的慌張。她掀起門簾時,正看見王老漢站在雨幕里,懷里抱著個黑沉沉的木箱,肩膀被淋得透濕,像塊吸飽了水的海綿。
“王大爺咋不避避雨?”秀兒往他手里塞了塊粗布,布角還沾著蘆花雞的絨毛。目光落在那木箱上時,心猛地跳了跳——箱子是老松木做的,邊角磨得發亮,鎖孔竟雕成了朵梅花形狀,花瓣的弧度與她玉佩上的缺口嚴絲合縫。
王老漢的手在箱鎖上頓了頓,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木杖在泥地上戳出個小坑:“清理老物件時找見的,想著……該給你。”他的聲音裹著雨氣,含糊得像含著顆沒化的糖,“鑰匙……在門墩石縫里。”
秀兒想起三天前問起1968年冬天的事,王老漢也是這副模樣——削木樁的手突然停住,耳根紅得像被灶膛燙過,嘴里支支吾吾地說“記不清了”。當時她只當老人年紀大了記性差,此刻看著這梅花鎖孔,突然明白那些閃爍其詞里藏著更深的牽絆。
雨絲斜斜地打在箱面上,暈出片深色的水痕。秀兒的指尖撫過那朵木雕梅花,突然想起念禾三歲生辰時,王大娘送來的虎頭鞋,鞋底藏著層厚棉,說是“冬天暖和”;想起自己生念禾時難產,王老漢連夜冒雪去鎮上請接生婆,回來時棉褲凍成了冰殼;想起每年秋收后,王大爺總會“多打”的那袋新米,說“給娃熬粥香”。這些被她當成“鄰里情分”的細節,此刻像散落的珠子,突然被這木箱串成了線。
“這箱子……”秀兒的聲音在雨里打了個顫,“是您當年拉貨用的?”
王老漢的喉結劇烈滾動,往雞舍的方向瞥了眼,蘆花雞正領著雞崽在屋檐下躲雨,擠成團毛茸茸的黃球。“別問了。”他把木箱往秀兒懷里塞,力道大得像在推什么燙手的東西,“鑰匙你自己取,看完……就明白了。”轉身時木杖在地上滑了下,差點摔倒,背影在雨幕里縮成個佝僂的點。
秀兒抱著木箱往門墩走,松木的沉壓得胳膊發酸。石縫里果然藏著把銅鑰匙,柄上同樣雕著半朵梅花,插進鎖孔時發出“咔噠”輕響,像二十多年前某個雪夜的嘆息終于找到了出口。
箱蓋掀開的瞬間,股濃重的藥味混著樟香漫出來,比母親那封信的霉味更烈,像無數個雨天里王老漢身上的氣息。最上面鋪著件褪色的藍布衫,袖口繡著朵極小的梅,針腳疏疏密密的——是王大娘的手藝,她總說“繡點花看著精神”。
布衫下是本牛皮筆記本,紙頁泛黃發脆。秀兒翻開時,鋼筆字在潮濕的空氣里仿佛要洇開來:“臘月廿三,破廟救下李梅,高燒不退,懷里揣著半塊梅花玉佩。”字跡是王老漢的,比他削木樁的手穩得多,卻在“李梅”二字處頓出個墨點。
“廿五,她咳血不止,說自己叫李梅,是省城藥鋪的伙計,因給‘右派’送藥被通緝。”秀兒的指尖撫過“右派”二字,紙面被反復摩挲得發亮,“她說認識個叫陳知遠的先生,托她照顧剛出生的女娃,娃的襁褓上拓著梅花。”
雨聲突然變得響亮,砸在箱蓋上噼啪作響。秀兒想起王老漢說的“紅棉襖女人”,原來那不是母親,是這位叫李梅的女子。她往下翻時,手指突然被頁邊的毛刺劃破,血珠滴在“秀兒”兩個字上,與筆記本里的暗紅藥漬融成了片。
“正月初二,李梅說不出話了,指著胸口的布包流淚。”字跡開始發顫,墨線歪得像條受傷的蛇,“包里是三十塊錢,她說‘給娃買奶水’,氣絕前嘴唇動了動,像是在說‘婉清’。”
秀兒的呼吸突然停滯,望著那三十塊錢——用牛皮紙包著,邊角磨損得厲害,上面還留著指腹反復摩挲的印。她想起養母說的“孤兒院贊助的生活費”,想起每年冬天總會出現在窗臺上的紅糖,原來那些溫暖的來源,都藏在這位素未謀面的李梅女士臨終的牽掛里。
筆記本最后頁畫著幅簡易地圖,破廟后山的位置打了個叉,旁邊寫著“李梅之墓,無碑”。秀兒突然想起去年清明,王老漢說“后山的野菜嫩”,領著她走到破廟附近就借故離開,原來他是在守護這座無名墳,像守護著個不能說的誓言。
箱底還壓著件嬰兒襁褓,紅綢褪色成了淺粉,上面拓印的梅花與她那件一模一樣,只是更小些——是李梅帶來的?還是她照著母親的樣式拓的?秀兒把兩件襁褓疊在一起,梅花紋路嚴絲合縫,像兩位陌生的母親隔著生死,完成了場沉默的接力。
“娘,王爺爺的箱子里有花!”念禾舉著那半朵梅花鑰匙跑進來,小靴子踩在積水里濺起水花,“像外婆繡的,會開嗎?”
秀兒把女兒摟進懷里,箱底的藥味混著女兒發間的皂角香,突然明白王老漢的沉默里藏著怎樣的煎熬。他看著她被養母收養,看著她長大嫁人,看著她對著梅花發愣,卻把這箱子藏了二十多年,直到確認她足夠堅強,才敢揭開這層比身世更重的秘密。
雨停時,肖杏兒從鎮上回來,看見秀兒正對著木箱發呆,筆記本攤開在“李梅”的名字上。他往灶膛添了把柴,火星子濺在青磚上:“王大爺剛才在村口抽煙,木杖在地上畫了好多梅花。”
秀兒把那三十塊錢小心翼翼地包好,放進樟木箱的夾層,與母親的信、李梅的襁褓擺在一起。這些被時光掩埋的善意,像層層疊疊的梅瓣,終于在這個雨天綻放出完整的模樣。
她想起王大娘總往她手里塞的雞蛋,說“多吃點有力氣”;想起王老漢給雞舍修柵欄時,總把木樁打得比別家深,說“防黃鼠狼”;想起念禾隨口說喜歡吃柿餅,轉天王大爺就提著串來,說是“山里采的野柿子做的”。這些被她忽略的細節,原來都是愛屋及烏的溫柔。
“明天去后山看看吧。”秀兒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給李梅女士添抔新土。”她把兩件襁褓疊在一起,紅綢在暮色里泛著暖光,“告訴她,錢收到了,娃長大了,活得很好。”
肖杏兒往她手里塞了個熱紅薯,糖汁燙得指尖發疼。“王大爺也是苦。”他望著窗外的彩虹,七色光落在木箱的梅花鎖孔上,“藏了這么多年,比誰都盼著你知道真相。”
夜里給雞崽添飼料時,秀兒看見木箱上的梅花鎖在燈光下泛著冷光。她知道這箱子里裝的不僅是秘密,更是沉甸甸的人性——李梅的仗義,王老漢的守諾,養母的善良,像條隱秘的河,二十多年來默默滋養著她的生命,讓她在得知身世的風雨里,始終能踩著堅實的土地。
念禾的夢里突然響起咯咯的笑,小丫頭翻了個身,小手攥著那半朵梅花鑰匙,像握著顆會開花的種子。秀兒坐在床邊,看著女兒恬靜的睡顏,突然想給王大娘做件新棉襖,就用李梅那件藍布衫的布料,袖口繡朵完整的梅花,針腳里要裹著這雨天的潮濕,這木箱的沉,還有那些藏在時光里,化不開的暖。
雞舍的蘆花雞突然叫了兩聲,像在應和什么。秀兒摸著胸口的玉佩,那里的溫度比往常更暖,仿佛李梅女士的手正隔著二十多年的歲月,輕輕按在她的心上,說“別怕,我們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