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鞭撕裂空氣的尖嘯,在王府書房凝滯的雨氣里炸開,重重落在沈遷赤裸的脊背上。
啪!
皮肉應聲崩開一道血痕,猩紅刺目。沈遷被兩個健壯仆婦死死按在冰冷的水磨青磚地上,喉嚨里擠出一聲變了調的慘嚎,身體像離水的魚般瘋狂扭動。
“二十”上首傳來一道清泠泠的女聲,不高,卻像淬了冰的玉珠,砸在每個人緊繃的神經上。
執刑的粗使婆子手臂肌肉賁起,不敢有絲毫停頓,竹鞭再次揚起,裹挾著風聲落下。
啪!啪!啪!
沉悶的擊打聲和沈遷斷續的哀嚎成了這暴雨將臨的黃昏唯一聲響。書房里侍立的下人們,個個垂著頭,眼觀鼻,鼻觀心,大氣不敢出,額角卻都滲出細密的冷汗??諝獬恋媚軘Q出水來,只有那竹鞭撕裂皮肉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如同敲在人心上。
沈清漪端坐在紫檀木雕花圈椅中,一身月白云錦宮裝,裙擺紋絲不動。她面上無波無瀾,甚至沒有去看地上翻滾哀嚎的庶弟,只微微垂著眼睫,目光落在自己擱在膝頭的手上。那雙手白皙纖長,指甲修剪得圓潤干凈,泛著健康的淡粉色,仿佛從未沾過陽春水,更與眼前這血腥的場面格格不入。
可就是這雙看似柔弱的手,掌控著王府內宅近十年。自母親早逝,父親沈鐸常年領兵在外,這偌大王府的后院,便是她沈清漪的天下。規矩,是她立身的根本,也是她殺人的刀。
“十七……十八……”婆子報數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
沈遷的慘叫已經嘶啞,背上縱橫交錯的血痕猙獰可怖。他猛地抬頭,充血的眼睛死死瞪向沈清漪,里面是毫不掩飾的怨毒,像淬了毒的鉤子?!吧蚯邃?!你個毒婦!你敢……你敢如此對我!父親回來……父親回來定不會饒你!”
沈清漪終于抬眼,眸光淡淡掃過他扭曲的臉?!案赣H臨行前,將內宅之事,一應交予我處置?!彼曇粢琅f平靜,聽不出喜怒,“你身為王府子嗣,不思進取,竟敢勾結外府管事,盜賣庫中御賜古玩,所得銀錢盡數輸在城西‘千金坊’的賭桌上。沈遷,你丟的是王府的臉,是父親的臉!”
她頓了頓,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扶手上輕輕一點,那細微的聲響卻讓整個書房的人心尖都是一顫?!皣袊?,家有家規。二十鞭,是讓你記住這皮肉之苦。明日,便啟程去京郊田莊,閉門思過一年。莊頭會教你,何為安分守己。”
“不!我不去!”沈遷掙扎得更兇,眼中滿是恐懼。京郊田莊,那是王府發配犯錯下人的地方,苦寒荒僻,無異于流放!“你這是要我的命!毒婦!賤人!”
“堵上他的嘴”沈清漪語氣毫無波瀾。
立刻有仆婦上前,用汗巾死死塞住了沈遷的嘴,只剩下一陣陣絕望的嗚咽。竹鞭最后兩下落下,書房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壓抑的死寂。
“拖下去,請大夫上藥。”沈清漪揮了揮手,仿佛只是拂去一粒塵埃。兩個婆子如蒙大赦,趕緊架起幾乎昏死過去的沈遷,匆匆退了出去,只留下青磚地上幾滴尚未干涸的暗紅血跡。
沉重的書房門合攏,隔絕了外面的世界。沈清漪依舊端坐著,脊背挺直如松。下人們垂手侍立,連呼吸都放得極輕,偌大的空間里落針可聞。一種無形的壓力彌漫開來,那是經年累月積威之下,深入骨髓的敬畏。這王府后宅,長姐沈清漪的話,便是鐵律。
許久,她才緩緩起身,裙裾拂過地面,沒有一絲聲響?!岸纪讼掳伞!甭曇衾锿赋鲆唤z難以察覺的疲憊。
眾人如釋重負,躬身魚貫而出,輕輕帶上了門。書房徹底安靜下來,只剩下窗外愈發沉悶的雷聲滾動,預示著一場瓢潑大雨。
沈清漪沒有立刻離開。她走到靠墻的紫檀木琴案前,案上靜靜擺放著一架通體烏黑、光澤內斂的古琴,琴身線條流暢,古樸沉靜。
指尖輕輕撫過冰涼的琴弦,一絲微不可查的顫抖順著指尖蔓延上來。她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空氣里似乎還殘留著淡淡的血腥氣,揮之不去。
母親若是您還在她轉身,目光落在琴案側面一個極其隱蔽、與木質紋理幾乎融為一體的暗格上。猶豫片刻,她還是伸出手指,在某個微凸的節點上輕輕一按。
“咔噠”一聲輕響,暗格滑開。里面沒有金銀珠玉,只有一封泛黃的信箋,信封上沒有任何字跡,封口處卻用一點凝固的暗紅火漆封著,形狀宛如一滴眼淚。這是母親臨終前,貼身嬤嬤偷偷塞給她的,只留下一句:“小姐夫人說待您真正掌得住這王府時再看”
真正掌得?。?/p>
沈清漪指尖懸在那火漆之上,最終,卻只是輕輕拂過信封粗糙的紙面,沒有拆開。十年了,她將這秘密深藏心底,如同背負著一座無形的山。如今王府上下,誰不懼她三分?可這“掌得住”三字,又豈是表面威風能衡量?她只覺得累,一種深浸骨髓、無處言說的倦意。
窗外,一道慘白的閃電驟然撕裂鉛灰色的天幕,瞬間將昏暗的書房照得亮如白晝,旋即又陷入更深的昏暗。緊跟著,“轟?。 币宦曊ɡ?,震得窗欞嗡嗡作響,仿佛就在頭頂炸開。
沈清漪猛地睜開眼,壓下心頭的煩亂,指尖下意識地勾住了古琴的一根弦。
“錚——”
清越孤絕的一個單音,穿透沉悶的雷聲,在空曠的書房里幽幽蕩開。并非完整的曲子,只是一個起調,帶著難以言喻的孤寂與蒼茫,宛如寒潭映月,清冷徹骨。這是母親生前最常撫的一首無名小調,不成曲,不成調,卻像是刻在了她的骨血里。
“琴心即本心”母親溫柔的聲音仿佛還在耳畔,“清漪,音由心生。弦上淌出的,是你藏不住的真顏色?!?/p>
真顏色?沈清漪唇角勾起一絲極淡、極冷的弧度。在這深宅大院里,她的“真顏色”,早已被規矩禮法、被長姐威儀、被無數雙窺伺的眼睛,層層包裹,深鎖于內。指尖在琴弦上無意識地滑動,不成曲調的幾個音符跳躍出來,清泠如碎玉,卻透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沉郁。
就在這時,她頸間肌膚微微一燙!
那感覺來得突兀又清晰,像是被一塊溫玉驟然貼緊。沈清漪蹙眉,低頭看去。只見貼身佩戴在里衣之下、緊貼著鎖骨的一枚古玉,此刻正透過薄薄的衣料,散發出極其微弱、卻不容忽視的青色毫光!
玉佩形制古樸,不過拇指大小,呈水滴狀,通體是溫潤的羊脂白,唯獨中心一點天然沁色,殷紅如血。此刻,那點沁色仿佛活了過來,暈染開一層極其淺淡的青色光暈,玉佩本身也透出溫意。這玉佩是母親家族的祖傳之物,據說年代久遠,自她記事起便戴著,從未有過異狀!
“小姐?”一直侍立在琴閣角落陰影里的貼身侍女云岫,顯然也察覺到了那微弱的青光,驚疑地低呼出聲,快步上前。她十七八歲年紀,容色清秀,眼神沉穩,是沈清漪最信任的心腹?!斑@玉百年都未見有過靈異,今日怎會雷聲太厲,小姐當心些!”
沈清漪指尖按住那微微發燙的玉佩,入手溫潤的觸感下,一絲奇異的微麻感順著指尖蔓延。她抬眼看向窗外,黑沉沉的夜幕被閃電一次次撕開,雷聲滾滾如戰車碾過天際,聲勢駭人?!盁o妨,”她聲音依舊平靜,只是眸底深處掠過一絲極淡的探究,“許是這百年不遇的雷暴天氣,引動了玉中積蘊的一點天地之氣罷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