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標本蝴蝶

表演教室的空調嘶嘶吐著冷氣，像一條毒蛇盤踞在十七度的恒溫里。空氣凝滯，混雜著木質地板蠟、陳舊幕布灰塵和年輕軀體分泌的緊張汗液。三十雙眼睛黏在教室中央的未晞身上，目光如有實質的蛛絲，將她層層裹縛。

她正在演一場訣別戲。角色是林薇，一個將匕首刺入愛人胸膛后，自己亦飲毒自盡的烈性女子。未晞的肢體舒展，臺詞鏗鏘，淚水滑落的弧度精確到毫米——那是她對著鏡子磨了整整三百遍的結果。

“夠了。”

聲音不高，卻像一把冰錐鑿穿了凝滯的空氣。顧衍坐在第一排陰影里，白襯衫袖口挽至小臂，露出的腕骨嶙峋如刀鋒。他支著下頜，鏡片后的目光沉靜無波，卻讓整個教室的溫度驟降五度。

未晞的動作僵在半空，指尖還維持著捏碎毒藥瓷瓶的姿勢。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顧衍起身，皮鞋踩在光潔的柚木地板上，發出清脆、壓迫的“噠、噠”聲。他緩步走向未晞，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緊繃的神經上。他在她面前站定，距離近得能聞到他身上冷冽的雪松混著舊書頁的氣息。他沒有看她，目光掃過她僵硬的肩膀、繃緊的腳踝，最后落在她微微顫抖的指尖。

“抬手。”他的聲音平靜得像在討論天氣。

未晞下意識地舉起右手，那只剛才“捏碎”了瓷瓶的手。

顧衍的指尖毫無預兆地觸了上來。冰冷，干燥，帶著一種解剖刀般的精準。他的指腹順著她手臂內側的肌肉紋理緩慢上滑，動作輕柔得近乎詭異，卻激起未晞皮膚下一片戰栗的顆粒。

“這里，”他的指尖停在肘窩，輕輕一按，未晞整條手臂不受控制地痙攣了一下，“肌肉群在抵抗，在收縮。林薇捏碎毒瓶是決絕，是毀滅的快感，不是上刑場。”

他的指尖繼續向上，滑過肩胛，像冰冷的探針，精準地找到那塊因緊張而僵硬的斜方肌。“恐懼像水泥，灌滿了你的關節。”他的聲音貼著未晞的耳廓響起，低沉的共振讓她耳膜嗡嗡作響，“你在模仿什么？模仿錄像帶里那些浮夸的戲劇腔調？模仿你自以為的‘破碎感’？”

他繞到她身后。未晞能感覺到他審視的目光如同X光，穿透她的皮肉，掃描著她的骨骼和靈魂。他的指尖沿著她脊椎骨的凹陷一路向下，一節，一節，緩慢而堅定地按壓。

“這里，”他的指尖停在第七節胸椎，猛地一壓！一股尖銳的酸麻瞬間竄上未晞的天靈蓋，她幾乎站立不穩。“這里是林薇的支點，她的力量之源！它應該是硬的，是熱的，是支撐她刺出那一刀、飲下毒酒的脊梁！可你呢？”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冰冷的嘲諷，“它在發抖！像狂風里一根爛熟的草！”

“你在害怕什么？”顧衍轉到她面前，終于抬起眼，直視未晞。鏡片后的眼睛是兩潭深不見底的寒淵，清晰地映出她慘白如紙的臉和瞳孔深處無法掩飾的驚惶。“怕演不好？怕我？還是怕……”他微微傾身，溫熱的呼吸拂過她冰涼的耳垂，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氣音，吐出那把淬毒的刀：

“‘林薇’可不會發抖。”

未晞如遭雷擊！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凍結，又在下一秒瘋狂逆流沖上頭頂！眼前陣陣發黑，教室、同學、燈光都扭曲旋轉起來。那三個字——那個被深埋的、禁忌的名字——從他口中吐出，如同地獄的喪鐘在她靈魂深處轟然撞響！

2.深淵回響

下課鈴如同救命的繩索，將未晞從溺斃的邊緣猛地拽回。人群像退潮般涌向門口，嘈雜的人聲和桌椅摩擦聲嗡嗡作響，卻像隔著一層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未晞僵硬地站在原地，冷汗早已浸透了她單薄的練功服后心，冰涼地貼在皮膚上，黏膩得像一層蛇蛻。

“未晞。”顧衍的聲音穿透了水幕，清晰而冰冷，不容拒絕，“留下。”

最后一個離開的同學帶上了厚重的隔音門，“咔噠”一聲輕響，如同牢籠落鎖。空曠的教室瞬間只剩下他們兩人，冷氣機的嘶鳴被無限放大，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顧衍沒有回到講臺。他倚靠在窗邊那張鋪著墨綠色絨布的舊鋼琴上，午后的陽光斜射進來，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投下深刻的陰影，一半在光里，一半沉在墨色中。他慢條斯理地解著襯衫袖口的鉑金袖扣，動作優雅得像在進行某種儀式。

“把剛才最后一段，”他沒有看她，目光落在窗外灰撲撲的梧桐樹冠上，“林薇飲毒前，看著匕首上血跡的獨白，再演一遍。”

未晞的心臟猛地一抽。那段戲，是林薇靈魂最后的獨舞，是絕望與瘋狂交織的頂點。也是剛才被顧衍批得最體無完膚的部分。她艱難地吞咽了一下，喉嚨干澀發緊。恐懼像藤蔓纏繞著她的四肢百骸，比剛才更甚。她不是怕演不好，是怕那雙眼睛，怕他那句如附骨之疽的低語。

她強迫自己走到教室中央那片被無數腳步磨得發亮的地板區域，那是無形的舞臺。深吸一口氣，試圖調動情緒。然而，顧衍那句“‘林薇’可不會發抖”如同魔咒，在她腦中反復回響。她抬起手，試圖做出那個經典的、凝視染血匕首的動作，指尖卻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停。”顧衍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倦。他不知何時已走到她面前，離得更近了。雪松與舊書的氣息強勢地侵入未晞的感官。“你腦子里裝的是什么？漿糊嗎？”他的手指突然抬起，冰冷的指尖猝不及防地按在未晞的眉心。

那觸感像一塊冰！未晞猛地一顫，幾乎要后退。

“這里，”他的指尖用力，仿佛要戳穿她的顱骨，“林薇的痛，林薇的恨，林薇的瘋魔，應該從這里燒出來！燒穿你的天靈蓋！燒掉你那些廉價虛假的表情！”他的聲音低沉而極具穿透力，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未晞的神經上，“你的表演是標本，是博物館玻璃罩子后面僵死的蝴蝶！只有模仿的軀殼，沒有靈魂的熱度！告訴我，未晞，”他微微俯身，鏡片后的眼睛鎖死她，深淵般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她驚恐放大的倒影，“你的‘靈魂’，藏到哪里去了？或者說……你還有嗎？”

“我……”未晞的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巨大的壓迫感讓她窒息，顧衍的目光仿佛能剝開她所有的偽裝，直抵那個她拼命掩埋、甚至試圖遺忘的黑暗核心——林薇。那個名字本身就是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一道連接著不堪回首的過往與巨大恐懼的深淵。她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胃部翻攪。

顧衍直起身，那股迫人的壓力稍減，但他審視的目光依舊如芒在背。他踱開兩步，拿起鋼琴上的一只黑色馬克杯，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杯口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冷硬的嘴角線條。

“表演是欺騙的藝術，但最高明的騙術，是用真實的碎片拼湊謊言。”他的聲音恢復了那種冰冷的、授課式的腔調，卻字字誅心，“你拼湊的碎片，太拙劣了。你模仿林薇的形，卻連她萬分之一的‘神’都抓不住。因為你不敢。”

他放下杯子，杯底與鋼琴漆面碰撞出清脆的一聲響，在寂靜中格外刺耳。

“你在怕什么？”顧衍再次看向她，目光銳利如手術刀，“怕那個角色？怕投入太深出不來？還是怕……”他停頓了一下，目光意味深長地掃過未晞瞬間失去血色的臉，“怕某個……被這個角色喚醒的‘過去’？”

“轟”的一聲！未晞只覺得腦子里有什么東西炸開了！過往那些刻意塵封的、帶著血腥味的畫面碎片般涌現——昏暗的燈光，刺耳的警笛，冰冷的手銬，還有母親絕望的哭喊……而這一切的中心，都纏繞著那個名字——林薇！

她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晃了晃，踉蹌著后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鏡墻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鏡子里的她，臉色慘白如鬼，眼神渙散，嘴唇哆嗦著，哪里還有半分表演系優等生的影子？只剩下一個被戳穿了所有偽裝、暴露在冰冷現實下的、驚惶失措的靈魂。

顧衍靜靜地看著她崩潰的模樣，臉上沒有絲毫動容，只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審視。仿佛她只是一件出了問題的、有待修復的精密儀器。

“恐懼是你的胎記，未晞。”他的聲音在空曠的教室里回蕩，冰冷而清晰，“或者，我該叫你……”他微微瞇起眼，深淵般的瞳孔里翻涌著未晞無法理解的暗流，一字一頓，如同最終的審判：

“林薇？”

3.監控之眼

“林薇”兩個字，如同兩枚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未晞的太陽穴！劇痛伴隨著滅頂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視野邊緣泛起猙獰的黑斑，耳朵里充斥著尖銳的嗡鳴。鏡墻冰涼刺骨的觸感透過薄薄的練功服滲入脊椎，卻無法冷卻她體內焚身的烈焰。她像一條被拋上岸的魚，徒勞地張著嘴，喉嚨里卻只能發出破碎的“嗬嗬”聲，連尖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

顧衍依舊站在幾步之外，逆著窗外的光，身影高大而模糊，像一座沉默的黑色石碑。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沒有勝利者的嘲弄，也沒有捕獵者的興奮，只有一種近乎神祇般的、冰冷的平靜。這種平靜比任何憤怒都更讓未晞感到絕望。在他眼中，她似乎早已無所遁形。

時間仿佛凝固了。冷氣機的嘶鳴是唯一的背景音，單調而永恒。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未晞以為自己會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恐懼中徹底崩潰時，顧衍動了。

他沒有走向她，而是轉身，步履沉穩地走向教室角落——那個放置著多媒體控制臺和監控顯示器的角落。他彎下腰，骨節分明的手指在控制臺復雜的按鍵上熟練地敲擊了幾下。一陣輕微的電流嗡鳴聲后，控制臺上方懸掛的、一直處于休眠狀態的監控屏幕，“啪”地一聲亮了。

刺眼的白光瞬間驅散了角落的昏暗。

未晞下意識地瞇起眼，視線模糊地聚焦在亮起的屏幕上。

畫面是分割的。九個方格，顯示著教學樓不同公共區域的實時監控：空無一人的走廊，寂靜的樓梯間，圖書館閱覽室的角落……畫面清晰得連灰塵飄浮的軌跡都依稀可辨。

未晞的腦子一片混沌，不明白顧衍突然打開公共監控是什么意思。是想提醒她無處不在的眼睛？還是某種更隱晦的威脅？

顧衍的手指又在鍵盤上敲擊了幾下，動作從容不迫。屏幕上分割的九宮格畫面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占據整個屏幕的、無比清晰的單幅畫面。

畫面中的場景，未晞熟悉得讓她瞬間血液倒流！

那是顧衍的私人辦公室！

角度是俯視的，顯然來自辦公室天花板角落的某個隱蔽攝像頭。畫面清晰地呈現著那張寬大的紅木辦公桌，桌上堆疊的書籍和文件，桌角那個造型獨特的青銅鎮紙，甚至還有半杯殘留在馬克杯里的、早已冷透的咖啡。

而畫面的正中央，時間戳顯示為——昨夜，23:47:21。

一個穿著深色連帽衫、戴著口罩和手套的纖細身影，正背對著鏡頭，小心翼翼地拉開顧衍辦公桌右側最下方的那個抽屜！

未晞的呼吸徹底停止了！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沖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她死死地盯著屏幕，瞳孔因為極致的驚恐而放大到極致！那個身影……那個動作……那個抽屜！

是她！

昨夜那個被強烈的不安和某種無法言說的沖動驅使著，鬼使神差潛入顧衍辦公室的自己！

屏幕里的“她”動作很輕，很專業，顯然是做足了準備。她快速地在抽屜里翻找著，沒有碰亂其他任何東西。最終，她的動作停住了，手指從一疊文件下面抽出了一張邊緣微微泛黃的舊照片。她將照片迅速湊到眼前看了一眼，身體似乎極其輕微地顫抖了一下，然后飛快地將照片塞進了自己連帽衫的口袋，又將抽屜恢復原狀，悄無聲息地退出了辦公室。

整個潛入過程不到三分鐘，干凈利落。

監控錄像還在無聲地播放，畫面切換到辦公室外的走廊。那個“她”低著頭，迅速消失在走廊監控的死角。

顧衍修長的手指按下了暫停鍵。畫面定格在空無一人的辦公室門口。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著冰冷的表演教室。

顧衍緩緩轉過身，目光重新落在未晞身上。他的鏡片反射著監控屏幕冷白的光，看不清眼神，只有一片無機質的寒芒。

“很專業。”顧衍開口，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絲毫情緒，卻比任何咆哮都更具毀滅性，“避開了一樓大廳的主攝像頭，利用了清潔工打開后門鎖的七分鐘空檔，腳步很輕，幾乎沒有留下可供鑒定的完整腳印。手套是醫用乳膠，最普通的那種，不留纖維。連帽衫是黑色滌綸，地攤貨，沒有品牌標識。”他如數家珍般地復述著“她”的每一個行動細節，每一個掩蓋行蹤的手段。

未晞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每一寸皮膚都暴露在顧衍冰冷的目光下，承受著凌遲般的羞辱和恐懼。她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干了，只能靠著冰冷的鏡墻，才不至于癱軟在地。牙齒不受控制地咯咯作響，連帶著身體都在細微地顫抖。

顧衍朝她走近了一步。皮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在死寂中如同喪鐘。

“你在找什么？”他停在未晞面前，距離近得能讓她看清他鏡片后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里，自己狼狽不堪的倒影。“是這張照片嗎？”他的右手從西褲口袋里抽出，指間赫然夾著一張邊緣泛黃的老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碎花裙、扎著羊角辮、笑容燦爛如陽光的八九歲小女孩。背景是綠樹成蔭的鄉村小院。女孩的眼睛明亮清澈，嘴角彎起的弧度帶著不諳世事的天真。那是……年幼的未晞！或者說，是那個叫“林薇”的女孩，在一切悲劇發生之前，最純粹的模樣！

看到照片的瞬間，未晞腦中緊繃的最后那根弦，“錚”地一聲，徹底斷裂！

“不……！”一聲破碎的、帶著哭腔的嘶喊終于沖破了喉嚨，微弱得如同瀕死小獸的嗚咽。她猛地抬手，不是去搶照片，而是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仿佛要堵住那即將噴涌而出的絕望和過往的尖叫。身體順著冰冷的鏡墻滑坐下去，蜷縮成一團，劇烈的顫抖如同風中殘葉。

顧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崩潰的姿態，臉上依舊沒有任何波瀾。他垂眸，目光落在手中的舊照片上，指尖輕輕拂過照片上女孩天真無邪的笑臉，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溫柔的專注。

“這張照片，不屬于你。”他的聲音低沉下去，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就像‘林薇’這個名字，也不該再屬于你。遺忘，是你唯一的生路。”他頓了頓，鏡片后的目光再次抬起，落在未晞顫抖的發頂上，那目光穿透皮肉，直抵靈魂深處最隱秘的角落，冰冷地、一字一句地宣告：

“可惜，你忘得不夠干凈。”

未晞猛地抬起頭，淚眼模糊中，對上顧衍深淵般的凝視。恐懼的冰面之下，一股被逼到絕境的、孤注一擲的寒意，如同毒蛇般悄然抬頭。

就在這時，顧衍的視線似乎無意地掃過監控屏幕的角落——就在剛才那個潛入者身影消失的走廊監控畫面邊緣，一處光滑的消防栓金屬外殼上，極其微弱地、一閃而逝地，映出了一個模糊的倒影！

那倒影顯然來自監控死角，極其短暫，幾乎難以捕捉。只能勉強分辨出，那似乎是一個穿著深色衣服的人影，靜靜地佇立在走廊拐角的陰影里，正無聲地“目送”著潛入者（未晞）的離開！

更令人頭皮發麻的是，在那模糊倒影抬起的一只手上，一點刺目的猩紅在昏暗的光線下異常醒目——像是涂著鮮紅指甲油的指尖！

顧衍的目光在那模糊倒影和那點猩紅上停留了不到半秒，快得如同錯覺。他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仿佛那只是屏幕上一粒無關緊要的灰塵。

然而，蜷縮在地上的未晞，順著顧衍目光的落點，也捕捉到了屏幕上那個一閃而過的、詭異的倒影和那抹刺目的猩紅！一種比被顧衍當場揭穿更深沉、更冰冷的恐懼，如同地獄伸出的鬼爪，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

螳螂捕蟬。

黃雀在后。

而那個“黃雀”，此刻正隔著冰冷的屏幕，將猩紅的視線，牢牢鎖定在崩潰的獵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