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間的環形補光燈陣列灼烤著空氣,光線像無形的針,刺得睫毛滾燙,每一次眨眼都帶著干澀的刺痛。我微微偏頭調整耳麥,視線卻無法避開導播監控屏上那洶涌滾動的實時彈幕。它們不再是文字,而是具象化的惡意洪流,帶著腥臭的泥漿沖刷著屏幕:
「詐騙犯女兒滾出娛樂圈!吸血蟲!」
「師生戀玩得爽嗎?顧衍床上功夫如何?」
「豪門玩物裝什么清高玉女,骨子里早就爛透了吧?」
每一行字都像淬毒的針,密密麻麻扎進視網膜。主持人涂著艷麗唇膏的嘴湊近話筒,臉上堆砌著精心計算過的、如同涂了蜜糖的鋒利笑容,聲音甜膩得令人作嘔:“未晞小姐,面對近日網絡上沸沸揚揚的‘靠男人上位’這種評價,您本人……是如何看待的呢?”
鏡頭猛地推近,冰冷的機器之眼幾乎要貼上我的臉,捕捉著每一絲細微的表情波動。我沒有立刻回答。指尖似乎還殘留著后臺消防通道里顧衍衣領的冰冷觸感和血腥氣。我端起手邊冒著裊裊熱氣的咖啡杯,杯壁溫暖著冰涼的手指。手腕微動,覆蓋在腕骨上的白色紗布隨著動作無聲滑落一截,露出底下尚未拆線、如同蜈蚣般猙獰盤踞的傷口——皮肉翻卷,縫合線在燈光下泛著刺目的冷光。那是三天前,林星野在藥物作用下徹底失控,揮舞著那把瑞士軍刀瘋狂劈砍時,我為阻止他,手臂硬生生迎向刀刃留下的印記。
“我上位的方式……”我放下杯盞,瓷器與玻璃臺面碰撞,發出一聲清脆到近乎決裂的銳響,奇跡般地,屏幕上那洶涌的彈幕狂潮竟為之一滯。我的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穿透直播間的寂靜,清晰地傳入每一個角落,“是在威亞鋼索毫無預兆斷裂的瞬間,懸在十米高空,忍著腰椎錯位的劇痛,繼續完成那個360度空中劈叉,直到導演喊‘卡’才墜落保護墊;是在拍攝《焦土》時,拒絕替身,讓化妝師把滾燙的燒傷特效妝直接覆蓋在我前一天被道具火星燎出的真實水泡和潰爛的傷口上;是現在——”
我毫無預兆地站起身,在導播和主持人的驚愕目光中,手指猛地揪住高領戲服的領口,用力向下一扯!
“嘶啦——”
衣料撕裂的聲音在死寂的直播間里格外刺耳。鎖骨下方,那道深褐色、蜿蜒如巨大蜈蚣般的陳舊疤痕,瞬間毫無遮掩地暴露在無數高清鏡頭和慘白的燈光下!猙獰的凸起,盤踞在蒼白的肌膚上,每一道褶皺都是無聲的控訴和勛章。
“這道鋼片穿刺傷,每逢陰雨天就疼得鉆心蝕骨,像有冰錐在里面攪動。”我的指尖輕輕拂過那道凸起的疤痕邊緣,聲音里聽不出痛苦,只有一種淬煉過的平靜,“但就在上周,我綁著最高劑量的止痛泵,靠腎上腺素強撐,跳完了全本《吉賽爾》。從第一幕到終場,一個動作都沒刪減。”
導播間陷入一片死寂,連呼吸聲都仿佛被抽空。彈幕區出現了長達三秒的、令人窒息的空白。隨即,如同沉寂火山驟然爆發,信息流以更瘋狂的速度井噴:
「操!!!這疤!位置和顧衍記者會上亮出來的一模一樣!他說的樂池舊傷是真的!」
「我想起來了!有威亞事故花絮流出來過!她后背和腰上全是青紫色的淤痕,像被車輪碾過!」
「天啊!刀疤位置……和周倩幾個月前發過的一張鎖骨自拍里的傷疤位置分毫不差!她當時說是自己練舞摔的!細思極恐!」
「媽的……黑子們臉疼嗎?!這特么是拿命在拼啊!」
浪潮般的震驚和遲來的愧疚沖刷著屏幕。我緩緩坐回原位,仿佛剛才那驚世駭俗的舉動從未發生。指尖在平板上輕輕一劃,屏幕亮起。“您剛才問我表演心得?”我抬眼,目光平靜地穿透鏡頭,望向屏幕另一端無形的億萬觀眾,“也許這個,能回答您的問題。”
身后巨大的直播主屏幕驟然切換。不再是精心修飾過的采訪背景,而是舞劇《野火》最后一幕的震撼影像——廢墟之上,烈焰環繞,女主角林薇(我飾演)在瀕死的絕境中驀然回眸。鏡頭特寫定格在她的雙眼,瞳仁深處,是萬年不化的碎冰與焚盡一切的野火在瘋狂交織、碰撞、燃燒!那是一種將靈魂都投入角色熔爐才能淬煉出的光芒,足以灼傷所有虛偽的審視。
“真正的演員,”我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千鈞之力,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在心上,“是把命焊在角色骨血里的瘋子。哪有多余的力氣,去焊在哪個男人身上?”
“滴——”
直播結束的電子提示音冰冷地響起,像一道休止符,瞬間抽空了現場所有的喧囂和光影。緊繃的弦驟然松開,疲憊如同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我靠在化妝椅上,閉上眼,還能感覺到補光燈殘留的灼熱烙印在眼皮上。
“砰!!!”
化妝間的門被一股狂暴的力量從外面狠狠撞開,門板撞在墻壁上發出巨大的哀鳴!
周倩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母獅沖了進來,精心描畫的眼線因憤怒而扭曲,昂貴的鉆石美甲幾乎要戳進我的眼球:“未晞!你以為放段錄像,亮個破傷疤,就能把自己洗白了嗎?!做夢!你骨子里流的就是下賤的血!”
濃烈的香水味混合著她失控的怒火撲面而來。我緩緩睜開眼,慢條斯理地取下耳環,冰冷的金屬在指尖留下涼意。“洗白?”我輕笑一聲,指尖在平板上隨意一點,屏幕亮起,“周姐,你是不是忘了,更衣室那個……正對著我專用柜子的高清廣角攝像頭,原始錄像還在我手里呢?”
屏幕上瞬間放大了一張高清特寫照片:一只涂著和周倩同款艷麗指甲油的手,正小心翼翼地將一枚閃著寒光的、尖銳的圖釘,塞進我芭蕾舞鞋柔軟的緞面內襯深處!角度刁鉆,位置精準,一旦踩下,后果不堪設想!
周倩臉上所有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煞白如紙,囂張的氣焰被這張照片凍結、擊碎。她踉蹌著后退一步,高跟鞋的細跟絆了一下,身體失去平衡,猛地向后撞去——
正好撞進一雙冰冷、沉靜、帶著上位者審視與不耐的眼睛里。
林夫人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地站在門口。昂貴的羊絨披肩下,一身剪裁完美的墨綠色旗袍,手腕上那只價值連城的滿綠翡翠鐲子,隨著她抬手扶住門框的動作,清脆地磕在金屬門框上,發出“叮”一聲冷響。
“鬧夠了嗎?”她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刺入骨髓,瞬間凍結了周倩所有未出口的尖叫和辯解。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掠過周倩慘白的臉,最終落在我臉上,里面沒有絲毫溫度,只有一種沉重的、令人心悸的陰霾,“收拾好你的東西,立刻跟我走。星野……在戒毒所割腕了。”
搶救室門上那盞刺目的紅燈,像一個燒紅的烙鐵,死死地烙在我的視網膜上,更像一把懸在顱腔內部的冰冷利刃,每一次閃爍都牽扯著神經劇痛。濃重的消毒水氣味混合著鐵銹般的血腥氣,沉甸甸地壓在胸口。
我隔著厚重的隔離玻璃望進去。林星野躺在慘白的病床上,臉上罩著呼吸機,露出的皮膚是一種死氣的灰白,像蒙了一層塵埃。最刺眼的是他纏滿厚重紗布的手腕,一道深褐色的血線正頑固地從潔白的紗布下洇透出來,如同一條扭曲的毒蛇,死死纏繞著我的視線,太陽穴隨之突突地狂跳,每一次搏動都帶來尖銳的刺痛。
林夫人站在我身側,昂貴的香水也掩蓋不住她身上散發出的、如同沉船朽木般的衰敗氣息。她保養得宜的臉緊繃著,猛地將手中一個平板電腦狠狠砸進我懷里,屏幕冰冷的邊角硌得肋骨生疼。
“看看!看看你干的好事!”她的聲音因為壓抑的憤怒和恐懼而微微顫抖。
屏幕亮著,刺眼的光線照亮了我同樣蒼白的臉。熱搜榜首的位置,赫然換成了觸目驚心的標題:
#未晞冷血怪物#
配圖被精心拼接:左邊,是我剛才直播時那張平靜無波、甚至帶著一絲淡漠倦意的臉;右邊,是此刻眼前這扇閃爍著死亡紅燈的搶救室大門。強烈的對比,無聲的控訴。熱評第一點贊數已破百萬,頂著周倩一個幾乎無人知曉的小號馬甲:「親哥在死亡線上掙扎,她還能若無其事地直播洗白,臉上連一滴淚都沒有!果然是天生的怪物,沒有心肝!」
“哭?”我盯著那行字,喉嚨里忽然溢出一聲短促的、近乎破碎的冷笑。指尖在平板冰冷的屏幕上劃過,輕易地繞開了鎖屏,點開一個深度加密的文件夾。“眼淚能證明什么?能救他嗎?不如……看看這個。”
屏幕切換,一段清晰度極高的監控錄像開始無聲播放:
時間是深夜,地點正是林星野之前長期“治療”的豪華病房。畫面里,穿著護士服的周倩(盡管戴著口罩,但那身形和標志性的、染成酒紅色的發梢清晰可辨)鬼鬼祟祟地溜進病房。她警惕地左右張望,確認無人后,迅速從隨身的鉑金包里掏出一個沒有標簽的透明小藥瓶和一支注射器。動作熟練地將瓶中無色的液體抽入針管,然后,毫不猶豫地將針尖刺入林星野床頭懸掛的輸液袋接口,緩緩推入!
畫面瞬間放大、定格!特寫清晰地捕捉到那個被丟棄在床頭柜上的空藥瓶——瓶身殘留的標簽一角,印著幾個清晰的英文字母:「Adderall」(阿德拉)!而更致命的細節是:周倩放在一旁的鉑金包上,赫然掛著一個精致的掛墜——一把微縮版的瑞士軍刀!刀柄上的芭蕾舞者浮雕,與之前襲擊我的護士、與林星野自殺時所用的兇器,如出一轍!
“你高價雇來的那個‘護士’,嘴并沒有你想象的那么嚴實。”我冷冷地點開另一個音頻文件,周倩那特有的、帶著尖利刻薄腔調的聲音立刻在死寂的搶救室外走廊炸響,帶著電流的嘶嘶聲,字字如刀:
“夫人說了!必須加大劑量!這次一定要確保萬無一失!讓他徹底失控,最好……最好就死在未晞那個賤人直播的時候!死在她眼前!看她還怎么裝清高!”
林夫人臉上那層精心維持了數十年的、高貴從容的面具,終于在這一連串的致命證據面前,轟然碎裂!精心描畫的眉眼因極度的震驚和憤怒而扭曲,細密的皺紋如同干涸河床般在瞬間爬滿了她的眼角和嘴角,保養得宜的臉龐第一次顯露出猙獰的底色。她保養得宜的手猛地揚起,帶著一股凌厲的風聲,狠狠抓向我手中的平板!那涂著暗紅色蔻丹的指甲,像猛禽的利爪!
我早有防備,身體敏捷地向側后方一撤步,巧妙地避開了她的搶奪。手臂回撤的瞬間,戲服袖口一枚堅硬的樹脂紐扣,仿佛“無意”地刮過林夫人那只一直戴在腕間的、象征著她無上地位和財富的滿綠翡翠鐲子——
“叮——嚓!!!”
一聲清脆得令人心悸的碎裂聲驟然響起!
價值連城的翡翠鐲子應聲斷裂!翠綠的碎片如同被擊碎的星辰,迸濺開來,散落在冰冷光潔的地磚上。而就在斷裂的鐲子內圈深處,伴隨著玉石的碎裂,一個比米粒還要微小的、泛著金屬冷光的微型芯片,赫然暴露在空氣中!
幾乎就在同一秒!整個醫院走廊,所有懸掛著的電視屏幕、護士站電腦、甚至醫生口袋里的手機通知音……如同被一只無形的手同時操控,瞬間被鋪天蓋地的爆炸性新聞推送淹沒:
#周倩涉嫌投毒謀殺被捕#
#林氏集團主母涉嫌教唆吸毒、謀殺未遂#
#豪門驚天丑聞:翡翠手鐲暗藏竊聽芯片#
#林氏股價斷崖式暴跌#
推送的尖銳提示音、新聞主播急促的播報聲、遠處隱約傳來的警笛聲……所有的聲音交織成一片巨大的、宣告著舊秩序崩塌的轟鳴,徹底淹沒了地上翡翠碎片最后的悲鳴。
城市的天臺邊緣,夜風凜冽如刀,帶著都市塵埃和遠方霓虹的冰冷氣息。腳下是萬丈深淵般的璀璨燈火,卻照不亮此刻心頭的陰霾。
我站在風口,衣袂翻飛。身后,顧衍坐在簡易折疊椅上,膝蓋上放著一臺超薄筆記本電腦。屏幕幽藍的光映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專注而銳利,修長的手指在鍵盤上翻飛跳躍,敲擊聲清脆而迅疾,如同在彈奏一首無聲的戰曲。
“輿論的反轉,只是撕開了一道口子。”他的聲音在獵獵風聲中依舊清晰沉穩,帶著掌控全局的力量。最后一個回車鍵重重敲下,屏幕上瞬間彈出一個復雜的、布滿密密麻麻數字和英文標識的窗口——瑞士某銀行的加密賬戶流水界面。“林夫人這二十多年,像倉鼠囤糧一樣秘密轉移到離岸賬戶和空殼公司里的資產,正在被我們的‘小老鼠’們,順著網絡管道,一船一船地往回拉。”他嘴角勾起一絲冷冽的弧度,帶著復仇的快意。
夜風呼嘯著卷起他黑色風衣的下擺,露出了腰間纏繞著的、厚厚的一圈白色繃帶。繃帶邊緣,還隱隱透出一點焦黃和暗紅的痕跡——那是暗房遇襲時,他為將我撲倒避開燃燒瓶,后背被飛濺的火焰和滾燙顯影液灼傷留下的印記。
心臟像是被那刺目的白色狠狠攥了一下。我上前一步,伸手,堅定地按住了他還在鍵盤上躍動的手指。指尖能感受到他皮膚下傳遞出的、因持續工作而微微升高的溫度。“夠了,顧衍。”我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但異常清晰,“剩下的路,我自己走。”
他敲擊的動作頓住。緩緩抬起頭,金絲眼鏡的鏡片反射著城市的霓虹流光,讓人看不清他眼底真實的情緒。但他反手,用更大的力量扣住了我的手腕,掌心滾燙的溫度透過皮膚,仿佛要直接烙進我的骨骼里。
“未晞,”他的聲音穿透呼嘯的風,低沉而有力,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沉重,“你七歲那年,躲在天鵝絨幕布后面,偷偷看我排練《天鵝之死》的每一個下午……從看到你眼睛里那團火的第一秒起,我就對自己發過誓——”他的手指收緊,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無論付出什么代價,終有一天,我要讓你站在最亮、最耀眼的舞臺中央。不是聚光燈下,而是……命運的巔峰。”
誓言在夜風中回蕩,帶著滾燙的余溫。
就在這時——
“嗡嗡嗡——嗡嗡嗡——!”
口袋里的手機毫無預兆地瘋狂震動起來,像一顆被引爆的炸彈,打破了天臺凝重的氣氛。屏幕上顯示著一個完全陌生的加密號碼,閃爍著不祥的紅光。
一種冰冷的、尖銳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心臟。我按下接聽鍵,并打開了免提。
屏幕亮起,卻不是通話界面,而是強制啟動了視頻連接!畫面劇烈地搖晃、旋轉,充斥著刺耳的電流噪音,顯然拍攝者處于極度慌亂或亢奮的狀態。鏡頭最終勉強聚焦——是林星野所在的戒毒所單人病房!病床上空無一人,被子凌亂地掀在一旁!鏡頭猛地轉向窗戶——厚厚的窗玻璃上,用觸目驚心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紅色液體,涂抹著一個巨大而扭曲的符號:一只單足立起、姿態卻透出詭異痛苦的芭蕾舞鞋!
“滋啦……滋啦……游戲……升級了……”一個經過嚴重變聲器處理的、非男非女的電子音,如同毒蛇吐信般嘶嘶作響,每一個音節都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惡意,“想要……林星野活命……拿顧衍的命……來換……”
視頻畫面猛地終止!最后定格的鏡頭,是一個令人血液凍結的特寫:病房的床頭柜上,隨意丟著一把沾滿新鮮血跡的瑞士軍刀(刀柄上的芭蕾舞者浮雕被血糊住大半)。而壓在軍刀旁邊的,是一份打印出來的文件——封面上,“基因復檢報告”幾個大字清晰可見!報告下方并列打印著兩個名字:未晞,顧衍!更令人窒息的是,報告封面右上角,那家基因檢測機構的Logo,被人用同樣暗紅的血,粗暴地畫上了一個刺眼的、充滿嘲諷意味的圓圈!
正是上次被林夫人動了手腳、出具假報告的那家瑞士實驗室!
午夜的殯儀館,是活人世界的邊緣。死寂像冰冷的液體,滲透過厚重的墻壁,無孔不入地鉆進骨髓,帶來一種砭骨的陰寒。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某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陳舊木頭與死亡氣息的腐朽味道。慘白的頂燈在空曠的走廊投下長長的、搖曳不定的影子,如同徘徊的幽靈。每走一步,腳步聲都在死寂中激起空洞的回響,敲打著緊繃的神經。
冰冷的指示牌指向深處。停尸房。304號冷藏柜。
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撞擊著肋骨,每一次搏動都帶來沉悶的回響。我深吸一口帶著福爾馬林氣味的冰冷空氣,手指按在冰冷的金屬柜門上,用力一拉——
“咔噠…吱呀……”
沉重的金屬抽屜滑出。里面沒有林星野。
只有一臺老舊的、外殼布滿劃痕和污漬的便攜式錄像機,靜靜地躺在冰冷的金屬板上,像一件不祥的陪葬品。
幾乎是同時,錄像機的屏幕“滋啦”一聲亮起,閃爍起密集的雪花點。幾秒后,模糊晃動的畫面艱難地穩定下來。
畫面背景是燃燒的火焰!濃煙滾滾!鏡頭劇烈搖晃,視角很低。畫面中央,是一個十五六歲、穿著洗得發白舊裙子的少女——是我!蜷縮在狹小閣樓的角落,臉上滿是煙灰和恐懼的淚痕,懷里緊緊抱著一個褪色的布娃娃。
而畫面邊緣,一個穿著深色襯衫、身形瘦高的少年背影正舉著一個沉重的鐵皮汽油桶!他背對著鏡頭,看不清臉,但動作沒有絲毫猶豫,正要將桶里的液體潑向閣樓角落堆積的雜物!就在他手臂揚起的瞬間,鏡頭猛地拉近,捕捉到他襯衫袖口處——一個用金線精密刺繡的、振翅欲飛的鷹形家徽!
我的瞳孔驟然縮緊!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秒徹底凍結!那個家徽……分明是顧家的標志!那個少年的背影輪廓……即使隔著十幾年的時光煙塵和模糊的畫面,也透出一種難以錯認的熟悉感!
“滋啦……滋啦……驚喜嗎?”那個令人作嘔的變聲器電子音再次響起,在空曠冰冷的停尸房里回蕩,帶著惡毒的得意,“你找了那么多年的……真正的仇人……一直披著救世主的外衣……守在你身邊呢……哈哈哈哈……”
刺耳的電子笑聲如同冰錐刺入耳膜。錄像里少年舉著汽油桶的身影在火光中扭曲變形,像來自地獄的剪影。
就在這時!顧衍的聲音,仿佛穿透了時空的阻隔,猛地在我混亂的腦海中炸響,清晰得如同驚雷:
“火是我放的!但未晞!閣樓里根本沒有你母親!她……她早在那之前就被林夫人的人綁走了!綁去了林氏控股的那家私立婦產醫院!我放火……是為了燒掉林夫人留在閣樓里、足以徹底毀掉你母親名譽的那些‘證據’!我不能讓她帶著那些骯臟的東西活下去!”
他的嘶吼帶著絕望的辯解,瞬間撕裂了眼前的幻象!錄像機里那個舉著汽油桶的少年身影,在記憶與現實的激烈對撞中,似乎也變得模糊不清起來。
“滋……噼啪!”
老舊的錄像機突然發出一陣不祥的電流噪音,屏幕上的畫面劇烈扭曲,緊接著,機身內部猛地迸射出幾道刺眼的藍色火花!
濃烈的焦糊味瞬間彌漫開來!
幾乎是出于本能,我猛地向后急退!與此同時——
“轟隆!!!”
一聲震耳欲聾的恐怖爆炸聲撕裂了停尸房的死寂!那臺老舊的錄像機如同一個被引爆的微型炸彈,瞬間炸裂開來!灼熱的氣浪裹挾著金屬碎片和燃燒的塑料殘骸,如同致命的彈片般向四周瘋狂噴射!
更恐怖的是!爆炸的沖擊波似乎觸發了某種連鎖裝置!
就在我身旁,304號冷藏柜旁邊那扇厚重的金屬柜門,如同被無形的巨手從內部猛地撞開,發出震耳欲聾的巨響!
一個身影裹挾著刺骨的寒氣,如同破麻袋般從冷藏柜里踉蹌著跌撲出來,重重摔在冰冷的地板上!是林星野!他臉色青紫,嘴唇凍得發烏,身上只穿著單薄的病號服,手腕上還連著被強行扯斷的輸液管針頭!
“未……晞——!!快……跑!!機子……有……炸彈!!!”
他嘶啞的、幾乎不成調的吼聲,被淹沒在更大的爆炸沖擊波和刺耳的警報尖嘯聲中!他用盡全身殘余的力氣,猛地朝我撲來,用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死死地將我護在身下!
“噗嗤!噗嗤!噗嗤!”
一連串令人牙酸的、金屬穿透血肉的悶響!
爆炸掀飛的、扭曲鋒利的冷藏柜金屬碎片,如同暴雨般傾瀉而下,瞬間將林星野的后背扎得如同一個血肉模糊的刺猬!滾燙的、帶著濃烈鐵銹味的液體,如同滾燙的雨點,大滴大滴地濺落在我的臉頰上,甚至有幾滴落進了我因極度震驚而圓睜的眼眶里!視野瞬間被一片灼熱的猩紅覆蓋!
“咳……咳……”林星野的身體在我上方劇烈地抽搐著,每一次咳嗽都帶出大股的血沫,噴灑在我的頸側和頭發上。他的體溫在急速流失,身體沉重得像一塊冰冷的石頭。在意識即將徹底陷入黑暗的最后一刻,他那雙布滿血絲、渙散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一只染滿鮮血的手,顫抖著,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摸索著摳向旁邊那臺被炸得只剩半截外殼、還在冒著黑煙的錄像機殘骸后蓋……
“咔噠……”
后蓋被他染血的手指硬生生摳開!
一個被高溫燎烤得邊緣焦黑卷曲、只有半張巴掌大小的紙片,從里面掉了出來,飄飄悠悠地落在我的臉旁。
借著地上燃燒殘骸跳躍的火光,我看到了那焦黑的紙片上,殘留的幾行模糊字跡:
早孕診斷報告
患者:秦薇
家屬簽名:____________
在患者簽名欄下方,是母親秦薇娟秀的字跡。而在家屬簽名處……那剛勁有力的、力透紙背的熟悉筆跡——赫然是顧衍父親,顧長河,年輕時的簽名!
林星野的頭無力地垂落在我的肩窩,溫熱的血液浸透了我的衣領。他渙散的瞳孔里映著跳躍的火光,嘴角卻扯出一個極其微弱、復雜到難以形容的弧度,染血的氣息噴在我的耳畔,聲音微弱得像嘆息:
“顧衍……沒告訴你吧……他……才是你血緣上……真正的……哥哥啊……”
晨光艱難地刺破厚重的硝煙,將警局冰冷的藍色玻璃幕墻染上一層灰蒙蒙的金色。一夜未眠的疲憊刻在每個人臉上。
我坐在監控室里,像一尊被抽空了靈魂的雕像。面前巨大的屏幕上,正同步播放著隔壁審訊室的畫面。周倩被牢牢銬在特制的審訊椅上,頭發散亂,妝容糊成一團,昂貴的衣服上沾滿了污漬,早已沒有了往日的囂張氣焰。她歇斯底里地尖叫著,身體瘋狂地扭動掙扎,試圖擺脫手腕上冰冷的手銬:
“不是我!都是她指使的!都是林夫人!是她給我的刀!她說未晞和顧衍……他們這對賤人兄妹!都該死在火里!像當年燒死那個舞女一樣!燒得干干凈凈!哈哈哈……燒啊!燒死他們!”她的精神顯然已在連續的審訊和鐵證如山面前徹底崩潰。
“砰。”
負責此案的老刑警合上厚厚的審訊筆錄,揉了揉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臉上帶著連日鏖戰后的疲憊和塵埃落定的釋然。“基本可以結案了。證據鏈完整,周倩的口供也指向明確。幕后主使就是林夫人,雇兇殺人、教唆吸毒、經濟犯罪……數罪并罰,她這輩子別想出來了。”他看向我,語氣帶著一絲寬慰,“未晞小姐,你可以……”
“未必。”我的聲音干澀沙啞,打斷了他。我將一直緊握在手中的東西輕輕放在桌面上,推向老刑警的方向。
那是一半燒焦的孕檢單殘片。焦黑的邊緣如同被火舌舔舐過的傷口。我的指尖,穩穩地點在殘片上家屬簽名處——顧長河簽名旁邊的那個日期上。
“二十三年前的這個日期,”我的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面,“顧夫人派人綁架我母親秦薇。而同一時間,林夫人——”我的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強調著,“根據我們查到的醫院原始記錄和林家老傭人的證詞,她當時正在林氏控股的私立醫院產房里,經歷長達二十多個小時的難產,生下林星野。她本人,根本不可能出現在綁架現場指揮。”
老刑警臉上的釋然瞬間凝固,眉頭猛地鎖緊,眼中爆射出銳利的光!
我繼續道:“還有,顧長河簽字的這一天,”指尖再次用力點在那日期上,“我動用了些……非常規渠道,拿到了林振邦當年作為船長最后一次遠洋航行的航海日志原始掃描件。上面清楚記錄著,那一天,他的船,正在太平洋公海深處航行。坐標遠離陸地數千海里。他,絕對不可能在那個時間點,出現在那份孕檢單上簽名!”
老刑警的臉色驟然劇變!他猛地抓起那張殘片,又迅速翻看手邊剛剛打印出來的航海日志記錄,手指因激動而微微顫抖。這看似不起眼的日期矛盾,瞬間像一把鑰匙,插入了看似嚴絲合縫的結論中,撬開了一條通往更黑暗深淵的裂縫!
我站起身,不再看屏幕上崩潰尖叫的周倩,徑直走到審訊室門口,推開了那扇沉重的、隔絕著兩個世界的隔音門。
冰冷的金屬門框反射著慘白的燈光。周倩聽到動靜,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充滿了恐懼和怨毒。
我一步步走到她面前,俯下身,靠近她那張涕淚橫流、寫滿絕望的臉。目光平靜地落在她手腕上那副锃亮的手銬上,金屬在燈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寒芒。
“瑞士軍刀上的指紋比對結果,應該已經出來了吧?”我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鉆進她的耳朵里,“除了你的指紋……刀柄內側,靠近芭蕾舞者浮雕的縫隙里,還提取到了幾枚非常清晰的、被刻意擦拭過卻未能完全清除的……陳年舊指紋。”我微微停頓,看著她的瞳孔因為這句話而驟然緊縮,如同受驚的野獸,“經過數據庫比對,那幾枚指紋,屬于一個人——顧夫人。”
周倩的身體猛地僵住,臉上的血色徹底褪盡,只剩下死灰般的絕望和難以置信!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了眼前這張年輕而平靜的臉。
“你效忠的那位‘夫人’,”我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弧度,“早在三年前那場蹊蹺的‘嚴重流感’之后,就被顧夫人……成功調包了。這三年在你身邊發號施令、讓你雙手沾滿血腥的,從來就不是真正的林夫人。”
“轟!”
這句話如同最后一顆炸彈,在周倩早已崩潰的精神世界里徹底引爆!她喉嚨里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嘶啞聲響,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身體劇烈地抽搐著,最終徹底癱軟在審訊椅上,眼神渙散,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絲靈魂。
就在這時——
“啪。啪。啪。”
清晰的、緩慢而有節奏的掌聲,突兀地從審訊室外的走廊盡頭傳來。
陰影里,一個穿著剪裁極佳、氣質雍容華貴的女人緩緩走了出來。她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矜持而欣慰的笑容,手腕上,一只水頭極好、通透欲滴的翡翠鐲子在燈光下流轉著溫潤的光澤。
真正的林夫人。
她走到我面前,目光復雜地在我臉上停留片刻,那眼神里有審視,有贊嘆,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激賞。她將一本裝幀精美的劇本輕輕放在我攤開的掌心。
劇本封面上,兩個燙金的大字如同燃燒的火焰:《涅槃》。
“不愧是我的女兒。”她的聲音低沉悅耳,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從容和一絲血脈相連的奇異親昵,“這盤棋,下得漂亮。那么,這最后一幕……”她微微傾身,帶著翡翠冷香的氣息拂過我的耳畔,“該由你,親自登場了。”
她的手指輕輕拂過劇本的末頁。
那里,粘貼著一張飛往瑞士的頭等艙機票。
目的地:蘇黎世。
航班時間:赫然印著三天后的日期——正是顧衍那場精心策劃、用以迷惑對手的“葬禮”舉行的當日!
而乘客姓名欄上,清晰地打印著兩個并排的名字,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炸響在死寂的空氣里:
未晞
顧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