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死寂像一層冰冷的裹尸布,緊貼皮膚。顧衍被一通電話召回集團總部,整棟宅邸只剩下我,以及無處不在的、由精密電子眼構成的森嚴警戒。書房那道門,冰冷沉默,虹膜鎖的幽微紅光在昏暗中如同毒蛇之眼。它曾射出過麻醉針,此刻卻安靜得令人心悸。
林星野沾血的密碼,“0712”,林薇的祭日,像燒紅的鐵烙在我掌心。瑞士軍刀薄薄的刀刃在鎖孔里轉動,發出的那一聲細微的“咔噠”,在絕對的寂靜里不啻驚雷。心臟在喉嚨口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門無聲滑開。
預想中堆疊如山的機密文件、閃爍的服務器陣列,統統不見蹤影。迎接我的,是滿室清冷的月光,和一面占據整墻的巨大玻璃陳列柜。月光像水銀般流淌,照亮柜中懸掛的幾十件芭蕾舞裙。它們如同被精心保存的蝴蝶標本,顏色從純白、粉嫩到深藍,款式各異,卻都透著一種被時光漂洗過的舊意,無聲地訴說著一個舞者短暫而熱烈的生命。
我的目光被釘在正中。一件深藍與純白相間的古典式舞裙,薄紗層疊如霧,胸口點綴著褪色的絲絨花朵。那是《吉賽爾》第二幕幽靈的裝束。月光清晰地勾勒出它胸襟處一塊深褐色的、早已干涸硬結的污漬——像一朵永不凋零的絕望之花,凝固在時間的塵埃里。
那是林薇的血。她穿著它,跳完了生命的最后一支舞。
寒意從腳底瞬間竄上頭頂。我一步步走近,指尖隔著冰冷的玻璃,虛虛撫過那抹深褐。玻璃柜角落,一個極其隱蔽的接縫處,似乎有微不可察的異樣。鬼使神差地,我的指甲沿著縫隙用力摳下去。一塊小小的、與柜體同色的暗格面板彈開了。
里面靜靜躺著一本硬皮日記本。封面是深沉的酒紅色,邊緣已磨損得發白,散發著舊皮革和塵埃混合的氣味。就在我的指尖觸碰到那粗糙封皮的剎那——
“嗡——!”
刺耳的蜂鳴毫無預兆地撕裂了寧靜!墻壁上一塊原本漆黑的警報屏瞬間爆發出刺目的紅光,映得滿墻的舞裙如同浸泡在血海之中。屏幕上,畫面急速切換,最終定格。
是顧氏集團總部那間燈火通明、奢華得令人窒息的頂層會議室。巨大的環形會議桌旁,人影幢幢。畫面中心的顧衍,平日里一絲不茍的定制西裝此刻領口微敞,他正以一種近乎狂暴的姿態,將面前沉重的橡木桌面猛地掀翻!文件、水晶煙灰缸、昂貴的咖啡杯飛濺起來,砸在光潔如鏡的大理石地面上,碎裂聲仿佛穿透屏幕傳來。一片飛濺的玻璃碎片,在他冷峻的下頜劃開一道細長的血線,鮮紅的血珠沿著他緊繃的頸線滾落,滴在雪白的襯衫領口,洇開一小朵刺目的花。
而他對面,一個禿頂、肥胖得幾乎撐破昂貴西裝的董事,正驚愕地張大嘴。他抬起手腕,似乎想擦擦額頭的冷汗。就在他抬腕的瞬間,監控鏡頭清晰地捕捉到他腕表表盤上的特殊紋飾——一個猙獰扭曲的火焰圖騰,如同正在焚燒一切。
焚焰幫。
我認得那個標記。一股冰冷的戰栗瞬間攫住我。幾乎在認出那圖騰的同時,我的手指已經狠狠戳向警報屏角落那個幾乎看不見的“緊急屏蔽”虛擬按鈕。刺耳的蜂鳴戛然而止,紅光熄滅,屏幕重新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心臟在胸腔里擂鼓,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我顫抖著,深吸一口氣,用力拉開了那本酒紅色硬皮日記本的扣環。
扉頁上,貼著一張小小的、邊緣微微卷曲泛黃的拍立得照片。照片里,十七歲的林薇穿著練功服,額發被汗水濡濕貼在光潔的額角。她踮著腳尖,像一只輕盈的鳥兒,正將吻印在顧衍的側臉上。陽光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給她飛揚的發絲鍍上金邊。那時的顧衍,比現在年輕許多,金絲眼鏡架在挺直的鼻梁上,鏡片后的眼神卻并未落在親吻他的少女身上。他的視線越過林薇的肩頭,投向鏡頭之外不知名的某處,那目光深邃復雜,像深不見底的寒潭,看不出絲毫被親吻的甜蜜,只有一種令人心悸的疏離和審視。
照片的背面,一行鋼筆字娟秀得近乎刻板,透著一股病態的執著:
「今天他襯衫第二顆紐扣歸我了。」
指尖劃過那行字,冰冷的觸感仿佛帶著林薇當年那隱秘的占有欲和絕望。我翻開了第一頁。
2009.3.14雨
雨聲淅瀝,敲打著排練廳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像無數細碎的嘆息。空氣里彌漫著松香和汗水的氣息。今天排練《吉賽爾》第二幕的幽靈之舞,我跳瘋了。顧老師站在排練廳的角落,雙手抱臂,陰影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只有金絲眼鏡的鏡片偶爾反射一點頂燈冰冷的光。他極少夸人。可當我完成最后一個耗盡所有力氣的旋轉,喘息著停下,汗水幾乎蒙住眼睛時,他走了過來。他的腳步聲很輕,踩在光潔的地板上幾乎沒有聲音。他停在我面前,沉默了幾秒,然后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排練廳里其他人收拾東西的嘈雜:
“林薇,你跳出了吉賽爾的魂。”
我低著頭,不敢看他的眼睛,胸腔里那顆心卻像要掙脫束縛飛出來。排練廳的頂燈在他身后投下長長的影子,將我完全籠罩其中。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鉆進我的鼻腔,那么熟悉,那么冰冷,像醫院走廊里永遠揮之不去的死亡氣息,像媽媽最后躺在那張慘白病床上時,彌漫在整個病房的味道。每一次托舉,每一次被他有力的手臂支撐起身體時,我總會不著痕跡地、輕輕地蹭過他的手指關節。冰冷的皮膚,淡淡的消毒水味。那是唯一能讓我感到靠近他的時刻,也是唯一能讓我短暫忘記那縈繞不散的病房氣息的時刻。他永遠不會知道。
2009.5.6陰
后臺的走廊永遠那么擁擠、昏暗,混雜著化妝品、汗水和舊幕布的陳腐氣味。剛卸完妝,臉上的油彩還沒完全擦干凈,趙董那張堆滿油膩笑容的臉就堵在了狹窄的出口。他像一堵移動的肉墻,身上昂貴的古龍水也蓋不住那股令人作嘔的、仿佛來自脂肪深處的濁氣。
“小林啊,跳得真好。”他那只肥厚的手掌帶著濕熱的黏膩感,不由分說地拍在我的肩頭,力道大得讓我一個趔趄。“顧衍那小子,自己都快被董事會那群老東西撕碎了,還保得住你?識時務點……”他湊得更近,帶著酒氣的呼吸噴在我臉上,“陪趙叔叔去試場戲,角色嘛,包你滿意。比跳這勞什子芭蕾強百倍!”
一股巨大的惡心和恐懼攫住了我。我想也沒想,指甲狠狠地抓向他探過來的、試圖摸我臉的脖子!一聲殺豬般的嚎叫響起,溫熱的、帶著腥氣的液體沾滿了我的指尖。我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推開他,撞開安全通道的門,在昏暗的樓梯間里跌跌撞撞地狂奔,冰冷的鐵扶手硌得手掌生疼,心臟幾乎要撞破喉嚨跳出來。
我以為逃開了。
可今天清晨,爸爸坐在破舊的餐桌旁,那張布滿風霜的臉灰敗得像蒙了一層塵土。他手里捏著一張薄薄的紙,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他沉默了很久,才用一種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的聲音說:“公司……把我解聘了。”那張紙上,印著冰冷的“解除勞動合同通知書”,落款處,正是趙董名下的地產公司。餐桌上那碗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白粥,徹底涼透了。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我的心臟。
2009.7.10雷暴
暴雨如注,巨大的雷聲在低垂的鉛灰色云層中翻滾炸裂,震得窗玻璃嗡嗡作響。閃電劃破天幕的瞬間,慘白的光照亮了顧老師辦公室里每一個角落。他臨時被叫走開會,忘記鎖上他那個巨大的紅木辦公桌最底層的抽屜。
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天空,緊隨其后的炸雷震得窗欞嗡嗡作響。辦公室里瞬間亮如白晝,又迅速沉入昏暗。鬼使神差地,我拉開了那個從未對我開放的抽屜。里面東西不多,幾份文件,一個陳舊的檀木盒子。我的指尖觸到了盒子冰涼的表面。打開它。
里面只有一張小小的、邊緣已經磨損的照片。看起來有些年頭了。照片上是一個襁褓中的嬰兒,睡得正香。我的目光凝固在嬰兒裸露的、小小的后頸上——那里,有一塊淡粉色的、形狀奇特的印記,像一只微微收攏翅膀的蝴蝶。
和我頸后那塊與生俱來的胎記,一模一樣!
心臟猛地一沉,仿佛墜入冰冷的深淵。血液似乎瞬間凝固了。窗外暴雨傾盆,雷聲滾滾,而我卻只聽到自己血液沖上頭頂的轟鳴。他看我的眼神……那些長久的凝視,那些在排練廳角落投來的、帶著復雜探究的目光……每一次托舉時他指尖的停頓……難道,都是透過我在看另一個人?那個頸后有著同樣蝶形印記的嬰兒?照片上的小女孩是誰?我……又是誰?巨大的疑問和一種被徹底否定的冰冷感,像窗外洶涌的雨水,瞬間將我淹沒。
2009.9.12晴
今天天氣好得不像話,陽光燦爛得刺眼,天空藍得沒有一絲雜質,像一塊巨大的、虛假的幕布。我站在顧氏集團總部大樓腳下,仰頭望著那高聳入云、在陽光下反射著刺目冷光的玻璃幕墻,像仰望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墳墓。指尖,那張小小的、堅硬的金屬密鑰卡,正緊緊貼著我的皮膚,硌得生疼。
昨晚,顧老師喝醉了。很少見他那樣,平日里嚴絲合縫的冷靜裂開了一道縫隙。我送他回公寓,在他西裝內袋里摸索家門鑰匙時,這枚冰冷的卡片滑進了我的掌心。直覺告訴我,它通向某個核心的秘密。
大樓內部冷氣開得十足,光滑如鏡的大理石地面映出我蒼白而僵硬的臉。安保森嚴,一道道門禁需要指紋和虹膜。我用那張小小的卡片,像拿著開啟地獄之門的鑰匙,一層層深入這座堡壘的核心區域。最終,它打開了標著“核心檔案室(瑞士項目)”厚重合金門上的電子鎖。
沒有守衛。只有恒溫恒濕系統發出低沉的嗡鳴。一排排巨大的金屬檔案柜像沉默的巨人矗立在慘白的燈光下。我找到了那個年份區間,抽出一個厚厚的卷宗。指尖冰涼,幾乎拿不穩那些沉重的紙張。一頁頁翻過,那些冰冷的專業術語、復雜的財務數據、瑞士知名療養院的地址……起初是模糊的,但漸漸地,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輪廓在我眼前拼湊成型:那些遠赴瑞士接受所謂“頂級基因健康管理”的富豪們,回國后,無一例外地,其名下龐大的產業都在短時間內,以各種看似合法合規的方式,被悄無聲息地、精準地納入了顧氏集團龐大帝國的版圖之中!收購、控股、資產重組……文件冰冷,數字殘酷,描繪著一張精心編織的、無形而巨大的網。
他們不是去治療,他們是去接受某種……“歸順”的程序?某種確保他們最終成為顧家“提線木偶”的儀式?
冷汗浸透了我的后背。卷宗里沒有提到任何“基因操控”的字眼,那些隱晦的表述、特殊的條款、指向不明的資金流向,卻像毒蛇一樣纏繞上來。顧老師……他知道嗎?他知道他的存在,或者說,他身上流淌的血液,本身就是顧家操控人心、吞噬財富的終極武器嗎?陽光透過檔案室高高的氣窗射進來,在光潔的地面上投下冰冷的光斑,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只有徹骨的寒。
2009.11.3雪
初雪。細碎的雪花無聲地飄落,給城市覆蓋上一層脆弱而短暫的潔白。劇院后臺巨大的道具倉庫里,堆滿了蒙塵的布景板和廢棄的舞臺裝置,空氣里彌漫著木頭、油漆和陳年灰塵混合的怪異氣味。
趙董像一頭潛行在陰影里的野獸。他的力量大得驚人,帶著酒氣和一種令人作嘔的興奮。我被他狠狠摜在冰冷的、刷著劣質黑漆的道具棺材里,后背撞上硬木,痛得幾乎窒息。粗糙的棺木邊緣硌著我的腰,他肥胖沉重的身體壓下來,帶著古龍水和汗液的混合酸腐氣息,熏得我眼前發黑。我拼命掙扎,指甲在他臉上抓出血痕,換來更粗暴的壓制和獰笑。恐懼的淚水模糊了視線。
就在我幾乎要被絕望吞噬的瞬間,眼角的余光瞥見了倉庫入口厚重的、猩紅色天鵝絨幕布。一道縫隙。
縫隙后面,站著一個人影。
身姿挺拔,穿著熨帖的深色大衣。金絲眼鏡的鏡片,在倉庫昏暗的光線下,反射著兩點冰冷的、無機質的光芒。
是顧衍。
他就站在那里,像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像。幕布的陰影籠罩著他的臉,看不清表情。他看見了!他一定看見了這幕正在發生的暴行!他看見趙董壓在我身上,看見我徒勞的掙扎和滿臉的淚痕!
我的喉嚨里堵著嘶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能用盡全力看向那道縫隙,看向幕布后的他。
然后,他動了。
不是沖進來。
而是極其緩慢地,極其平靜地,轉過了身。
深色大衣的衣角在幕布縫隙間一閃,徹底消失。腳步聲,清晰、穩定,踩著倉庫外冰冷的水泥地,一步一步,由近及遠,最終被飄落的雪花無聲地吞噬。
世界瞬間失去了所有的聲音和顏色。壓在我身上的趙董還在動作,他的獰笑,他的喘息,都變得遙遠而模糊。只有那轉身離去的背影,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我的視網膜上,燙穿了最后一絲微弱的希望。冰冷的道具棺材,成了我此刻唯一的、絕望的囚籠。雪花無聲地落在倉庫高高的天窗外,覆蓋著這個骯臟的世界。
2009.12.24平安夜
平安夜。城市被虛偽的彩燈和甜膩的頌歌包裹。我被帶到一個地方。不是醫院,沒有紅十字標志。冰冷的金屬桌椅,慘白刺眼的無影燈,空氣里是濃得化不開的消毒水味,濃烈得令人窒息。幾個穿著白大褂、戴著口罩的人,眼神像打量一件物品。
掙扎是徒勞的。手臂被死死按住,冰涼的酒精棉球擦拭皮膚,激起一片戰栗。然后,是針尖刺破皮膚的尖銳痛感。一種冰冷的液體,帶著無法言喻的異物感,被強行推入我的血管。
那不是普通的藥水。注射進去的瞬間,仿佛有無數冰冷的鋼針順著血管流竄,直沖大腦。視野開始劇烈地晃動、旋轉,天花板上的無影燈分裂成無數個炫目的光斑。劇烈的頭痛像有斧頭在劈砍顱骨。然后,聲音出現了。
不是來自外界。
是他的聲音。
顧衍的聲音。
低沉的、帶著獨特磁性的嗓音,無比清晰,無比真實,就在我的顱骨內部響起!不是幻聽,它像毒蛇一樣鉆進腦髓深處,纏繞著每一根神經,冰冷地盤旋、低語、甚至……哼唱起一段不成調的、詭異的旋律!
“救我……”破碎的聲音從我干裂的嘴唇里擠出來,微弱得連自己都聽不清。身體在冰冷的束縛帶下劇烈地抽搐,冷汗浸透了單薄的衣物。顱內的聲音越來越大,像潮水般轟鳴,淹沒了我所有的意識和感官。救我……誰能救救我?那個在幕布后轉身離去的身影,此刻卻在我腦子里唱著歌……
2009.12.25圣誕
藥效像潮汐,退去時留下滿身狼藉的虛弱和深入骨髓的寒冷,涌上來時則是焚盡一切的瘋狂火焰。身體完全失控了,像一具被無形絲線操縱的提線木偶。在藥物引發的、地獄般的灼熱浪潮席卷全身時,我憑著殘存的一絲意識,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顧一切地撲向顧衍停在顧宅花園外的車。指尖剛觸到冰涼的車門把手——
“啪!”
一記兇狠的耳光帶著凌厲的風聲,狠狠扇在我的臉上。力道之大,讓我眼前金星亂冒,踉蹌著幾乎跌倒。顧夫人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她穿著昂貴的絲絨旗袍,妝容精致得無懈可擊,眼神卻比這圣誕夜的寒風更刺骨,像淬了毒的冰錐。
“小賤人!”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帶著刻骨的鄙夷和威脅,“再敢用你這下賤的身子靠近我兒子一步……”她頓了頓,涂著猩紅蔻丹的手指優雅地指向宅邸后方,“我就把你那個沒用的廢物父親,像處理垃圾一樣,塞進焚化爐里燒成灰!聽清楚了嗎?”
焚化爐……爸爸……
藥物帶來的可怕熱潮再次兇猛地席卷上來,瞬間沖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壩。身體背叛了意志,像被丟進滾燙油鍋里的活魚,在冰冷的地面上痛苦地翻滾、扭曲。恥辱的呻吟不受控制地從喉嚨里溢出,像瀕死的野獸。視線模糊,恍惚中,仿佛看到遠處顧氏實驗樓某個窗戶后面,冰冷的攝像頭鏡頭,正無聲地對準這里,對準我此刻如同發情母狗般不堪入目的丑態。
顧老師……你在看嗎?你實驗室的攝像頭……拍得開心嗎?巨大的羞恥和絕望像冰冷的鐵水,澆灌進我每一寸骨頭縫里。圣誕的鐘聲在遠處飄蕩,像為我的地獄敲響的喪鐘。
最后三頁紙被一種深褐色、粘稠發硬的東西緊緊黏合在一起,幾乎無法分開。那顏色,和《吉賽爾》舞裙胸襟上的污漬如出一轍。紙頁上的字跡狂亂扭曲,如同垂死掙扎的蚯蚓在泥濘中翻滾,力透紙背,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歇斯底里:
2009.12.24平安夜
他們給我注射了顧老師的血。現在我聽見他的聲音在顱骨里唱歌…救我…
2009.12.25圣誕
顧夫人說再敢靠近顧衍,就把爸爸扔進焚化爐。可藥效發作時我像發情的母狗…顧老師,你實驗室的攝像頭拍得很開心吧?
2009.12.2623:59
顧老師抱著我說“別怕”,可他懷里有股趙董的古龍水味…原來他們是一伙的。
永別了,我的吉賽爾。但愿那個頸后有胎記的女孩…別變成我。
“啪嗒!”
日記本從我完全失去力氣的手中滑脫,重重地砸在柔軟的地毯上,發出沉悶的聲響。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強烈的惡心感直沖喉嚨。我踉蹌著沖進書房相連的浴室,撲到冰冷的盥洗臺前,對著光潔的白瓷盆劇烈地干嘔起來,卻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灼燒般的酸水刺激著食道。冷水被開到最大,嘩嘩地沖擊著盆底。我雙手掬起刺骨的冰水,狠狠潑在臉上,試圖澆滅那從日記本里蔓延出來的、令人窒息的絕望和骯臟感。
水珠順著發梢、臉頰不斷滾落。我喘息著,抬起濕漉漉的臉,看向鏡中。
鏡子里映出一張蒼白、驚恐、布滿水痕的臉。視線,被頸后那塊皮膚牢牢抓住。濕發黏在上面,勾勒出清晰的輪廓——一塊淡粉色的胎記,邊緣柔和,形狀奇異,如同一只微微收攏翅膀、隨時可能振翅飛走的蝴蝶。浴頂慘白的燈光直射下來,那塊淡粉的印記,在光線下呈現出一種異樣的、近乎妖異的淡紅色澤,像剛剛滲出的、新鮮的血珠。
它不再是林薇的印記。
它成了我的烙印。
“轟——!!!”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毫無預兆地從樓下炸開!整棟堅固的公寓樓如同遭遇了強烈的地震,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劇烈地搖晃起來!頭頂的水晶吊燈瘋狂擺動,發出刺耳的撞擊聲。巨大的沖擊波裹挾著熱浪和煙塵,瞬間沖破了書房的隔音門!
“嘩啦啦——!”
巨大的落地防彈玻璃窗發出一連串令人牙酸的呻吟,堅韌的特種玻璃表面瞬間綻開無數道縱橫交錯的白色裂痕,如同瞬間覆蓋了一張巨大的、慘白的蛛網!煙塵和刺鼻的硝煙味洶涌而入!
林薇!日記!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所有的恐懼和眩暈。我像彈簧一樣從地上彈起,不顧一切地撲向地毯上那本攤開的日記本,一把將它死死攥在手里,紙張邊緣硌得掌心生疼。轉身沖向書房角落那個不起眼的、通往消防樓梯的安全門!
厚重的防火門被撞開,樓梯間里濃煙彌漫,刺得人睜不開眼,劇烈地咳嗽。我憑著記憶向下沖,剛拐過第一個樓梯轉角——
“砰!”
結結實實地撞進了一個堅硬的、帶著濃烈硝煙和血腥氣的懷抱里!
是顧衍!
他身上的高定西裝早已破爛不堪,布滿了焦黑的破洞和撕裂的口子,昂貴的布料混合著灰塵和暗紅的血污。左臂以一種極不自然的姿勢軟軟地垂在身側,顯然已經斷了。他的臉上布滿煙灰,下頜那道被玻璃劃破的傷口還在滲著血絲。金絲眼鏡不見了,那雙深邃的眼睛在煙塵中布滿血絲,卻亮得驚人,帶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緊迫感。他右手掌心緊攥著半張紙片,邊緣焦黑卷曲,正冒著縷縷青煙,仿佛剛從火場里搶出來。
“焚焰幫的人……”他劇烈地嗆咳著,每一次咳嗽都牽動傷口,嘴角溢出帶著血沫的涎水,“炸了檔案庫的核心機房……林薇的日記……”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死死釘在我懷里那本酒紅色的硬皮本上,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不能留!絕對不能留!給我!”
檔案庫?核心機房?焚焰幫?巨大的信息碎片像彈片一樣在腦海中飛濺,但林薇日記里那粘稠的絕望和最后那句“他們是一伙的”瞬間壓倒了所有混亂!我抱著日記本,像護住最后的堡壘,猛地后退半步,將它死死藏到身后。隔著嗆人的煙霧,我的聲音因為激動和恐懼而尖銳顫抖:
“你早就知道!你早就知道林薇被注射了你的血!是不是?顧衍!回答我!”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他眼底瞬間被暴怒和更深的、難以言喻的焦灼染得猩紅,如同警報燈在他瞳孔深處閃爍。他像一頭負傷的猛獸,不顧一切地撲了過來,完好的右手帶著血腥味和風聲,直抓向我藏在背后的日記本!
就在他撲近的瞬間,那張一直被他緊攥在右手的焦黑紙片,因為劇烈的動作,終于飄落下來,打著旋,落在了我和他之間的、布滿灰塵的地面上。
盡管邊緣燒焦,盡管字跡模糊,但那狂亂的筆跡,那日期……瞬間刺穿了我的眼睛!
2009.12.2623:59
是林薇日記最后那頁!被撕掉的那一頁!它沒有被銷毀,它在顧衍手里!
“顧老師抱著我說‘別怕’,可他懷里有股趙董的古龍水味…原來他們是一伙的。”
“永別了,我的吉賽爾。但愿那個頸后有胎記的女孩…別變成我。”
冰冷的憤怒瞬間凍結了血液,壓倒了恐懼。在他撲到眼前的剎那,我猛地向側面一閃身!身體重重撞在樓梯間墻壁一個嵌入式的金屬柜門上。劇烈的撞擊觸發了隱藏的開關!
“嗤——”
輕微的充氣聲響起,柜門彈開。里面不是消防設備,赫然是一把線條冷硬、泛著幽藍金屬光澤的伯萊塔手槍!顧衍的私人收藏,他改裝過的安全屋。
我毫不猶豫地伸手,抓住那冰冷的槍柄!金屬的寒意瞬間刺入掌心。轉身,抬臂,黑洞洞的槍口在彌漫的煙塵中,穩穩地對準了顧衍的眉心!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煙塵在昏暗的光線中緩緩飄浮。他撲過來的動作硬生生僵住,距離槍口只有不到半米。他染血的臉頰肌肉抽搐著,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槍口,又緩緩抬起,對上我的視線。那眼神里有震驚,有暴怒,有難以置信,更深處,翻涌著一種近乎絕望的急迫。
槍口對峙的瞬間,空氣緊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顧衍的目光越過槍管,落在我臉上,又猛地掃向地面那張焦黑的紙頁,眼底的猩紅幾乎要燃燒起來。
“你怕什么?”我屈膝,身體重心下沉,槍口紋絲不動,聲音冰冷得像淬火的鋼釘,“怕我發現自己也是你們顧家精心培育的、用來操控別人的‘基因玩具’?和林薇一樣?”
“砰!”
槍聲不是來自我手中。
是上方!來自樓梯間上方破碎的窗戶!
巨大的鋼化玻璃窗應聲爆裂!千萬片碎渣如同冰雹般炸開、飛濺!一道灼熱的、撕裂空氣的尖嘯聲擦著我的耳際掠過!
“噗嗤!”
是子彈穿透血肉的悶響!
顧衍的身體猛地一震!右肩后方瞬間爆開一團刺目的血霧!巨大的沖擊力讓他向前一個趔趄,幾乎撞上我的槍口!
他染血的、滾燙的手掌,帶著一股決絕的力量,猛地掐住我的后頸!力道大得幾乎要捏碎我的頸椎!同時,他用那具被子彈貫穿的身體作為盾牌,狠狠將我向后撞去,壓進樓梯承重墻形成的狹窄三角掩體!
溫熱的、帶著濃烈鐵銹味的液體,順著他肩膀的傷口,滴滴答答地濺落在我的頸窩、衣領里。
“跑!”他幾乎是咆哮出來,聲音因為劇痛和用力而完全撕裂,同時用那只沒受傷的手,猛地撕開自己染血的襯衫前襟,狠狠按在我頭頂!“去車庫!我的車!快跑!”沾滿血污的昂貴布料蒙住了我的視線,濃烈的血腥味沖進鼻腔。
車庫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水泥墳墓。濃重的汽油味、橡膠味和灰塵的氣息混合在一起,死寂無聲。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和腳步聲在空曠的空間里回蕩。顧衍那輛線條凌厲的黑色改裝跑車靜靜蟄伏在專屬車位里,如同等待狩獵的猛獸。
我拉開車門坐進去,皮革的味道混合著淡淡的血腥氣。引擎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瞬間喚醒。林薇的日記本被我粗暴地攤開在副駕駛座上,像打開一個潘多拉魔盒。最后那頁,林薇狂亂的字跡旁,靠近裝訂線的邊緣,一行極其微小、幾乎被忽略的印刷體字跡撞入眼簾:
「樣本7號未晞腦受體活性異常」
樣本7號……未晞……我的名字!
輪胎碾過車庫出口減速帶,車身輕微顛簸。就在這顛簸中,“嗒”的一聲輕響,一個薄如蟬翼、指甲蓋大小的銀色金屬芯片,從日記本硬皮封面一個極其隱蔽的夾層里滑落出來,掉在真皮座椅上,泛著微弱的冷光。
沒有絲毫猶豫。我撿起芯片,插進跑車中控臺的卡槽。
車載電腦屏幕瞬間亮起,幽藍的光映亮我毫無血色的臉。一個視頻監控文件自動彈出。
畫面晃動,光線慘白。停尸間特有的、冰冷的白熾燈光下,一只戴著無菌手套的手,掀開了蓋尸布的一角。
林薇的臉露了出來。
青紫,浮腫,嘴角殘留著凝固的血痕,早已失去了所有生機。那雙曾經盛滿靈動和絕望的眼睛,空洞地睜著,倒映著停尸間天花板冰冷的燈光。
畫面外傳來金屬器械碰撞的輕微聲響。一只鑷子伸進鏡頭,小心翼翼地探入林薇微張的、毫無血色的嘴唇齒縫之間。鑷子尖端,夾出了一枚小小的、沾染著暗紅血污的金屬物件。
鏡頭推近,特寫。
一枚鉑金袖扣。造型簡潔卻異常精致,邊緣雕刻著繁復的荊棘藤蔓花紋。而在袖扣的背面,一個微小的、但無比清晰的圖案被鏡頭精準捕捉——那是一只昂首咆哮的獅子側影,利爪鋒利,鬃毛如焰。
顧氏的家徽!
鏡頭猛地拉遠。停尸間冰冷的背景里,一個穿著黑色大衣的側影站在角落的陰影中。盡管光線昏暗,盡管只是一個模糊的輪廓,但那挺拔的身姿,那金絲眼鏡鏡片反射的微光……
是顧衍!
他冰冷的聲音如同手術刀般劃破停尸間的死寂,清晰地傳出來:
“處理干凈。一絲痕跡都不許留。”
視頻畫面猛地切換。不再是停尸間,而是一個巨大、冰冷的金屬爐膛內部。鏡頭劇烈晃動,對準爐口。林薇穿著那件染血的《吉賽爾》舞裙的軀體,被粗暴地推了進去。爐門沉重地關閉。
“轟——!”
橘紅色的烈焰猛地從爐膛深處噴涌而出,瞬間吞噬了那抹深藍與純白,也吞噬了屏幕上的一切。畫面最終定格在焚尸爐觀察窗內那一片翻滾、灼熱、毀滅一切的地獄之火上,然后徹底變黑。
視頻終止。
徹骨的寒意,像冰水一樣從頭頂澆下,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動。我僵在駕駛座上,視線死死盯著那變黑的屏幕,巨大的震驚和冰冷的恐懼攫住了我,以至于完全沒有注意到后視鏡里,一輛體型龐大、沒有懸掛牌照的黑色越野車,正如同幽靈般從車庫深處的陰影里悄然加速,帶著無聲的死亡氣息,朝我的車尾狠狠撞來!
撞擊!
毫無預兆!狂暴得如同隕石墜地!
巨大的沖擊力從后方猛然襲來!鋼鐵扭曲、撕裂的刺耳尖嘯瞬間充斥了整個地下空間!世界在眼前瘋狂地旋轉、翻滾!安全帶死死勒進肩膀和胸口,骨頭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安全氣囊帶著刺鼻的化學氣味猛地彈出,狠狠砸在臉上,瞬間糊住了口鼻!天旋地轉,視野里只剩下破碎的擋風玻璃、飛濺的零件和刺眼的火花!
“哐當——轟隆!”
跑車翻滾著,如同被巨獸撕扯的玩具,最終狠狠砸在車庫隔離帶的混凝土墩上,徹底變形,才終于停了下來。金屬扭曲的呻吟聲在死寂的車庫里回蕩。
劇痛從身體各處傳來,溫熱的液體順著額角流下,模糊了右眼的視線。耳鳴尖銳,像無數只蟬在腦子里瘋狂嘶鳴。
透過破碎變形的車窗,我看到那輛肇事的黑色越野車停在不遠處,車門打開。一個肥胖的身影,不緊不慢地走了下來。锃亮的皮鞋踩在滿是碎玻璃和油污的地面上,發出令人心悸的“嘎吱”聲。
是趙董。
他走到我嚴重變形的駕駛室門外,臉上帶著一種貓戲老鼠般的殘忍笑意。肥厚的手指間,一枚鉑金袖扣正靈活地轉動著,在車庫昏暗的光線下,袖扣邊緣鑲嵌的細小鉆石閃爍著冰冷而惡毒的碎芒——正是視頻里,從林薇齒縫中取出的那枚,刻著顧氏家徽的袖扣!
他彎下腰,那張油膩肥胖的臉湊近破碎的車窗,幾乎貼上來。濃烈的古龍水味混合著硝煙氣息,令人作嘔。黑洞洞的槍口,帶著冰冷的金屬觸感,穩穩地抵住了我淌血的太陽穴。
“未晞小姐,”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拉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腔調,“顧衍那個小雜種……沒告訴你嗎?”
他頓了頓,欣賞著我臉上痛苦和震驚交織的表情,肥胖的臉上笑容愈發猙獰,一字一句,如同毒蛇吐信:
“當年,逼死林薇的那管‘藥’……是用誰的臍帶血提純的?”
我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徹底凍結成冰。臍帶血?我的……臍帶血?用來……制作了注射進林薇體內的東西?那個讓她聽見顱骨內唱歌、讓她變成“發情母狗”的毒藥?那個最終將她逼上絕路的……毒藥?
巨大的荒謬感和冰冷的仇恨,如同巖漿在凍結的冰層下洶涌奔騰。額角的血流進右眼,視野一片猩紅。劇痛撕扯著身體,但更劇烈的,是靈魂深處爆發的某種東西。那只沒被血糊住的左眼,透過車窗的裂痕,死死地盯著趙董那張近在咫尺的、扭曲的臉。
我的右手,在副駕駛座位底下狹窄的縫隙里摸索著。指尖觸碰到了一個冰冷的、隱藏的金屬卡扣。
“但他肯定說過……”我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嘴角卻極其緩慢地向上扯開一個弧度,一個混雜著血腥和瘋狂的笑容,在趙董微微錯愕的目光中綻開,“我玩槍的準頭……是他顧衍親手教出來的。”
“咔噠!”金屬卡扣彈開的輕響。
幾乎在我話音落下的同時,指尖猛地扣動了扳機!
“砰——!!!”
震耳欲聾的槍聲在封閉的車庫里炸開!巨大的后坐力狠狠撞擊著我的手臂!霰彈槍近距離噴射出的鋼珠如同死亡的暴雨,瞬間將趙董那張肥胖猙獰的臉和半個胸膛轟成了一片血霧!他龐大的身軀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癱倒下去,重重砸在滿是油污的地面上,鮮血迅速在他身下蔓延開來。那枚沾血的鉑金袖扣,從他無力的指間滾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叮當作響,沾染上更多的污穢。
耳鳴持續了足有十分鐘,尖銳的嗡鳴蓋過了一切。世界像被按下了靜音鍵。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斷掉的肋骨,劇痛鉆心。額角的血還在流,視野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我咬緊牙關,用盡全身力氣,一點點解開安全帶卡扣,用肩膀頂開嚴重變形的車門,拖著一條完全使不上力、劇痛刺骨的斷腿,艱難地從扭曲的金屬牢籠里爬了出來。
冰冷的空氣夾雜著濃烈的血腥、硝煙和汽油味涌進肺部。我靠在滾燙的車身上喘息,汗水混合著血水浸透了衣服。不遠處,趙董的尸體以一種怪異的姿勢卡在他那輛越野車破碎的擋風玻璃里,像一幅地獄的諷刺畫。血泊中,我的手機屏幕頑強地亮著,發出嗡嗡的震動聲。
屏幕上,只有一條來自未知號碼的短信,簡潔得如同死亡通知:
「城西火葬場。304。」
城西火葬場。巨大的煙囪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沉默地矗立,像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巨柱。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混合了消毒水和骨灰的怪異氣味,冰冷而沉重。焚尸爐深處似乎還殘留著余溫,一陣陣灼熱的氣息從巨大的爐門縫隙里透出來,烘烤著臉頰,帶來一種詭異的灼痛感。
骨灰領取處空曠而寂靜,慘白的燈光照亮一排排冰冷的金屬柜門。顧衍靠在一個角落的墻角,臉色蒼白如紙,嘴唇沒有一絲血色。他身上那件曾經雪白的襯衫,此刻幾乎被血完全浸透,變成了濃稠、暗沉的胭脂色,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身體微弱的起伏。他腳邊,橫七豎八地躺著兩具穿著黑色作戰服的尸體,喉管被某種極細的金屬絲線精準地割開,傷口翻卷,死狀猙獰。
“林薇的骨灰……”他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胸腔里拉風箱般的雜音,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清。他染血的手指,艱難地抬起,指向對面墻壁上一排排金屬柜中的一個,“304號……我調包了……里面……是證據……”
我拖著斷腿,一步步挪過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304號柜的金屬門冰冷刺骨。用隨身的小刀撬開鎖扣,拉開柜門。
里面沒有骨灰盒。
取而代之的,是塞得滿滿當當、幾乎要溢出來的文件!一摞摞打印紙、裝訂成冊的報告、散落的圖表……最上面,是一張大幅的、印滿了復雜螺旋線條和字母符號的圖譜。
我的目光瞬間被圖譜下方標注的兩行字牢牢吸住:
左側樣本標識:「受體活性79%」姓名欄:未晞
右側對照樣本標識:「受體活性97%(失控)」姓名欄:林薇
79%……林薇失控的97%……我的DNA旁邊,清晰地標注著林薇的名字!
“他們用林薇……試驗那種東西的……副作用……”顧衍的聲音斷斷續續,夾雜著痛苦的喘息和嗆咳,更多的血沫從他嘴角溢出,“她自殺前……受體活性……突破閾值了……開始無差別地……讀取周圍人的思維……”他沾滿血污的手猛地抬起,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抓住了我的手腕!那只手冰冷得嚇人,力量卻大得驚人。
“就像……你現在……”他渙散的目光死死盯著我的眼睛,瞳孔深處仿佛有漩渦在轉動,“……能聽見……我的心跳一樣……”
嗡——!
仿佛一道無形的電流瞬間貫穿我的大腦!一種極其詭異的感覺攫住了我——不是聲音,而是一種強烈的、原始的搏動感,沉重、緩慢、帶著瀕死的衰竭,直接在我自己的胸腔里共鳴!咚……咚……咚……
我像被毒蛇咬中般猛地抽回手!身體因劇烈的動作失去平衡,狠狠撞在旁邊的金屬檔案架上!
“嘩啦啦——轟!”
沉重的金屬檔案架承受不住沖擊,轟然倒塌!煙塵彌漫。
倒塌的檔案架后面,露出的不是墻壁。
而是一整面巨大的、由無數塊液晶屏幕拼接而成的監控墻!
數百個監控窗口如同蜂巢般排列,閃爍著幽冷的光。每一個窗口都在無聲地播放著不同的、令人心悸的畫面:
——精神病院雪白的病房里,周倩(林薇生前最好的朋友)眼神呆滯,正用指甲在墻壁上瘋狂地抓撓著,畫出一只又一只扭曲變形的芭蕾舞鞋。
——一棟豪華卻死寂的別墅客廳里,林夫人(林薇的母親)神情麻木,一遍又一遍地用絨布擦拭著手中一只水頭極好的翡翠鐲子,而那鐲子的內圈,赫然殘留著幾抹擦拭不掉的、深褐色的陳舊血漬!
——戒毒病房的監控鏡頭下,林星野(林薇的弟弟)滿臉是汗,眼神瘋狂,正用一支磨尖的塑料牙刷柄,狠狠捅向自己的耳蝸!鮮血已經染紅了他的半邊臉頰和肩膀!
這些畫面像無數根冰冷的針,狠狠刺入我的眼睛!
“看……這里……”顧衍的聲音更加微弱,如同風中殘燭。他沾滿血的手指,極其艱難地在旁邊一個獨立的控制面板上點了幾下。
主監控墻中央最大的屏幕亮起。播放的是一段顯然年代久遠、畫質粗糙的監控錄像。
畫面劇烈晃動,充斥著刺眼的火光和翻滾的濃煙。背景是某個巨大的、如同實驗室的地方,此刻已淪為一片火海!儀器在爆炸,管道在噴射著火焰和不明液體。
畫面邊緣,一個穿著染血白襯衫的少年身影正極其艱難地向前移動。他背上,趴伏著一個昏迷不醒的、看起來只有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小女孩的臉被煙灰和血跡弄得一塌糊涂,但頸后那塊淡粉色的蝶形胎記,在跳躍的火光中清晰可見!
是我!那個少年……是十五歲的顧衍!
他們正拼命爬向一個墻壁高處的、正在往外冒著濃煙的通風管道口。少年顧衍的臉上滿是煙灰和汗水,眼神里充滿了與年齡不符的決絕和恐懼,他奮力將背上的小女孩往上托舉。
而就在他們身后,火海深處,一個穿著破碎練功服的少女身影緩緩從濃煙中顯現出來。是林薇!
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恐懼,只有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近乎空靈的平靜,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她的目光沒有看向正在逃生的顧衍和年幼的我,而是死死盯著實驗室深處某個方向。她的手里,緊緊攥著一個黑色的、帶著天線的遙控器。
畫面中,林薇的手指,沒有按下那個標著巨大紅色“X”的引爆中止鍵。
而是,堅定地、毫不猶豫地,按下了旁邊那個標識著向上箭頭的按鍵!
“她沒拆炸彈……”顧衍的聲音如同從九幽地獄傳來,冰冷徹骨,每一個字都淬著絕望的毒,“她……調大了劑量……她要……所有參與試驗的人……給她陪葬……”
“嗚——嗚——嗚——!!!”
凄厲刺耳的警報聲毫無預兆地、如同惡鬼的嚎叫般撕裂了火葬場死一般的寂靜!這聲音并非來自外部,而是從墻壁內部、從天花板深處、從每一個角落同時爆發出來!
幾乎在警報響起的同時!
放置著那些實驗報告的304號骨灰盒內部,猛地亮起一點極其刺眼的、不祥的紅光!緊接著,一股淡藍色的、帶著刺鼻氣味的煙霧猛地從骨灰盒的縫隙里噴射出來!
“危險!!!”顧衍的嘶吼被警報聲淹沒。他用盡生命最后的力量,如同回光返照的猛獸,猛地朝我撲了過來!
“轟——!!!”
震耳欲聾的爆炸在狹小的骨灰領取處轟然爆發!
一股灼熱到極致的氣浪和刺目的白光瞬間吞噬了一切!顧衍撲倒我的身體像被巨錘擊中!無數承載著罪惡證據的紙張、實驗報告,在爆炸的核心被瞬間撕碎、點燃,化作漫天飛舞的、燃燒著的黑色灰燼,如同地獄深處飛出的、絕望的灰蝶,紛紛揚揚,灑落在我和顧衍身上、臉上。
滾燙!帶著紙張燃燒后的焦糊味和死亡的氣息。
耳鳴和眩暈持續了不知多久。意識在劇痛和灼熱中勉強回歸。我艱難地動了動手指,抹去糊住眼睛的滾燙灰燼。臉頰被燙得生疼。就在這動作間,感覺到顧衍那只冰冷的手,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似乎將一個小小的、堅硬的金屬片,用力塞進了我同樣沾滿血污的掌心。
是林薇日記本鎖扣上缺失的那一片鉑金花瓣!邊緣被摩挲得光滑,帶著他的體溫……或者說,他最后的體溫。
花瓣冰冷的邊緣上,用激光蝕刻著一行極其微小、卻無比清晰的字母和數字:
**瑞士圣莫里茨V-07**
死寂中,只剩下焚尸爐深處燃料燃燒的、低沉的轟隆聲。
突然!
“滋啦……滋啦……”
一陣電流干擾的雜音,從頭頂某個通風管道口傳來。緊接著,一個經過變聲器扭曲處理、非男非女、如同金屬摩擦般的獰笑聲,在空曠的骨灰領取處尖銳地響起,帶著戲謔的、貓捉老鼠般的殘忍:
“游戲繼續,親愛的樣本7號。”
“猜猜看……”
“下一個被引爆的……”
“是你?”
“還是顧衍藏在瑞士雪山下面的……那盒真正的骨灰?”
笑聲在冰冷的墻壁間反復回蕩,撞擊,最終消散在焚尸爐永恒的轟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