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上的冰涼越來越沉,像纏了圈浸了水的麻繩。林夏想抬手去扯,胳膊卻像灌了鉛,只能眼睜睜看著鏡中那個“自己”越靠越近,黑洞洞的眼窟窿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動——是密密麻麻的黑發,正順著窟窿往外爬,像一群受驚的蟲。
“一家四口,不分開……”孩童的歌聲混著銅鈴聲,在黑暗里蕩來蕩去,撞得墻壁嗡嗡響。紅繩還在往鏡子里拽,她的腳尖已經碰到了鏡沿,冰涼的玻璃貼著腳踝,像塊墓碑。
突然,手腕傳來一陣刺痛。是攥在手里的碎瓷片,邊緣深深嵌進肉里,滲出血珠。血珠滴在紅繩上,紅繩像是被燙到一樣,猛地縮了一下,勒緊的力道松了半分。
林夏咬著牙,借著這點空隙,將碎瓷片狠狠往紅繩上劃去。
“嗤啦——”
紅繩應聲而斷。
歌聲戛然而止。
黑暗里傳來一聲尖利的哭嚎,像被踩了尾巴的貓。林夏感覺纏在脖子上的東西瞬間松開,她踉蹌著后退,后背撞在玄關柜上,柜子上的相框“啪”地掉下來,摔得粉碎。
相框里的照片是她剛搬來時拍的,背景里能看見樓下的玉蘭樹。此刻玻璃碎開,照片上的玉蘭樹被血珠洇濕,樹影里慢慢浮現出個模糊的輪廓——像是個被埋在土里的人,只露出一只手,指甲縫里全是黑泥,正朝著照片外的她招手。
“它在土里……”林夏盯著照片,突然想起老太太說的“裝在黑塑料袋里”,想起那個孩童聲說的“爸爸也被埋在樹下”,“他們都在玉蘭樹下……”
這個念頭像道閃電劈進腦子里,她猛地轉身,抓起門口的雨傘,拉開門就往外沖。
樓道里的聲控燈壞了,一片漆黑。林夏摸著墻往下跑,樓梯上的水漬滑得像冰,她好幾次差點摔倒,耳邊全是自己的喘息聲,還有身后緊追不舍的“噠噠”聲——像是有人穿著童鞋,正踩著樓梯追下來,一步一響,和剛才的銅鈴聲節奏一模一樣。
“別跑!媽媽會生氣的!”孩童聲在身后尖叫,帶著哭腔,“你跑不掉的!樹會抓住你的!”
樹?玉蘭樹?
林夏跑得更快了。她沖到一樓,推開單元門,冰冷的雨水瞬間澆了她一身。雨比剛才大了些,砸在傘面上“噼啪”響,視線被雨幕糊住,只能隱約看見不遠處玉蘭樹的黑影,像個張牙舞爪的鬼。
她咬著牙往樹那邊跑。腳下的路泥濘不堪,好幾次踩進積水里,濺起的泥水糊了滿褲腿。離玉蘭樹越近,那股腐爛的花香就越濃,濃得讓人作嘔。
樹底下的草叢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動。
林夏舉起雨傘,慢慢靠近。借著偶爾劃過的閃電,她看見草叢里散落著好多紅布碎片,還有些小小的骨頭渣,被雨水泡得發白。而樹根處,有個新翻的土坑,土是濕的,邊緣還沾著些黑色的塑料布——和老太太說的“黑塑料袋”一模一樣。
坑邊放著把鐵鍬,就是剛才在鏡子里看到的那把,鍬頭上的黑發還在往下滴水。
“你果然來了。”
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在樹后響起,很溫柔,卻帶著股說不出的陰冷。
林夏猛地轉頭,看見樹后站著個穿白裙的女人,長發濕漉漉地貼在臉上,裙擺上沾滿了黑泥和玉蘭花瓣。她的手里抱著個紅布娃娃,娃娃的臉是張女人的照片——正是林夏自己的臉。
“我等了你好久。”女人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牙縫里塞著些黑泥,“他們都不乖,只有你,能做我的新家人。”
她懷里的紅布娃娃突然動了,照片做的臉上,眼窟窿里的黑發伸了出來,像兩條蛇,朝著林夏的脖子纏過來。
林夏舉起雨傘,狠狠朝女人砸過去。女人沒躲,雨傘砸在她身上,像砸中了一團棉花。她懷里的娃娃卻尖叫起來,聲音和那個孩童聲一樣尖利。
“你看,寶寶也喜歡你。”女人輕輕撫摸著娃娃的頭,眼神癡迷,“我們一家四口,終于能團圓了。”
四口?
林夏的目光掃過女人腳下。那里還有個紅布娃娃,臉朝下趴著,紅繩纏在女人的腳踝上,娃娃的背面露出來,用黑筆寫著三個字:
“全家福”。
三個字的旁邊,畫著四個小小的圓圈,像是四個人。其中三個圓圈里,分別畫著木梳、鐵鍬和童鞋。
第四個圓圈,是空的。
林夏的心臟像被攥住了。她終于明白,那個空著的圓圈,是留給她的。
女人懷里的娃娃突然掙脫,朝著林夏撲過來。林夏轉身就跑,卻感覺腳下一沉——不知何時,樹根處的泥土松動了,她的一只腳陷了進去,越掙扎陷得越深,像有無數只手在土里拉她。
“別掙扎了。”女人慢慢走過來,臉上帶著詭異的笑,“玉蘭花開的時候,根會扎得很深……你會和我們一樣,永遠留在這里。”
娃娃撲到了她的背上,冰冷的布面貼著脖頸,照片上的眼窟窿對著她的耳朵,輕輕呵氣:
“媽媽說,埋在樹下,就不怕黑了。”
泥土已經沒過了小腿,腐爛的花香鉆進鼻腔,林夏的意識開始模糊。她看見女人彎腰,將那個寫著“全家福”的紅布娃娃放在她的腳邊,然后拿起鐵鍬,開始往她身上蓋土。
黑泥一點點埋上來,帶著雨水的冰涼,和地下深處傳來的、若有若無的鈴鐺聲。
她最后看到的,是女人裙擺上的玉蘭花瓣,在雨水中慢慢舒展開,像一張張慘白的臉,正對著她笑。
而那個空著的圓圈里,不知何時,多了個小小的木梳印記。
雨還在下,玉蘭樹的影子在黑暗里搖晃,像個吃飽了的巨人,滿意地打了個嗝。
樹下的泥土,漸漸平整。
只有幾片被打落的玉蘭花瓣,浮在新翻的土上,像幾滴沒干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