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鎖咔嗒一聲彈開時,林夏的指尖還停留在紅布娃娃畫的鏡子圖案上。
門外的樓梯間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混著王奶奶家飄來的艾草香。她拎著空菜籃站在門口,突然想起早上紅布娃娃說的“回家要有鑰匙”——她的鑰匙串上,除了新家的鑰匙,還掛著一枚生銹的銅鑰匙,是舊屋的。
那枚鑰匙總在夜里發(fā)燙,像揣著一塊火炭。
“要帶嗎?”紅布娃娃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它正趴在門墊上,照片臉貼著地面,像是在聽樓梯間的動靜。
林夏摸了摸鑰匙串上的銅鑰匙,冰涼的銹跡蹭在指腹上:“不用。”
她關(guān)上門,把舊屋的鑰匙和那些發(fā)燙的執(zhí)念一起關(guān)在了屋里。
菜市場在兩條街外,清晨的露水還沒干透,石板路上滑溜溜的。林夏走得很慢,手腕上的痂被風(fēng)吹得有些癢。她想起紅布娃娃畫的碗,想起舊屋廚房灶臺上那只裂了縫的青花碗,每次盛飯都會漏出半碗米湯。
那時她總覺得是碗的錯,后來才知道,是那個女人的執(zhí)念太滿,盛不住。
“姑娘,要把青菜嗎?新鮮的!”菜攤老板的吆喝聲把她拽回現(xiàn)實。林夏蹲下身挑青菜,指尖觸到帶著露水的菜葉時,突然看見菜攤底下有個小小的影子——紅色的童鞋尖,正對著她的鞋跟。
銅鈴聲又響了,很輕,像掛在檐角的風(fēng)鈴被風(fēng)掃過。
她抬頭,人群里沒有穿紅鞋的孩童。只有賣豆腐的老伯推著車走過,木梆子敲出篤篤的聲響,驚飛了停在電線桿上的麻雀。
“寶寶要吃糖。”
一個細(xì)細(x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是紅布娃娃的聲音,更軟,帶著孩童特有的黏糊感。林夏轉(zhuǎn)頭,看見街角的小賣部門口,一個穿紅裙的小女孩正舉著顆水果糖,沖她笑。
那女孩的臉很模糊,像被水汽蒙住的鏡子,但那雙眼睛很亮,亮得像舊屋停電時點的煤油燈。
林夏站起身,想走過去,腳下卻像被什么纏住了。低頭一看,是幾根干枯的黑發(fā),正從石板路的縫隙里鉆出來,纏在她的腳踝上。
和木梳上的那些頭發(fā)一樣。
“媽媽,鏡子碎了。”女孩的聲音突然變了調(diào),像被掐住了脖子,“照不了啦。”
林夏猛地抬頭,小賣部的玻璃門上貼著一張舊海報,海報上的女明星被人用黑筆涂掉了臉,只留下一個黑洞洞的輪廓,像極了舊屋鏡子里的模樣。
她踉蹌著后退一步,踩斷了腳踝上的黑發(fā)。那些頭發(fā)瞬間縮回去,鉆進(jìn)石板縫里,消失了。
賣豆腐的老伯推著車經(jīng)過,看她臉色發(fā)白,關(guān)切地問:“姑娘,不舒服?”
“沒事。”林夏搖搖頭,指尖冰涼,“謝謝。”
她沒再買青菜,轉(zhuǎn)身往回走。陽光越升越高,照在身上卻沒有暖意,反而像一層薄冰,凍得人骨頭疼。
快到樓下時,她看見王奶奶正坐在單元門口的石凳上,手里拿著把剪刀,修剪著一盆玉蘭。那盆玉蘭的根須從盆底鉆出來,纏成一團(tuán)亂麻,像只攥緊的手。
“王奶奶。”林夏停下腳步。
王奶奶抬起頭,老花鏡滑到鼻尖上:“是小林啊,買菜啦?”她指了指那盆玉蘭,“這花邪性得很,根長得比葉還瘋,你看,”她用剪刀戳了戳盆底的根須,“都快把花盆啃爛了。”
林夏看著那些糾纏的根須,突然想起紅布娃娃畫的鐵鍬——鐵鍬旁邊畫了鑰匙,而舊屋的鐵鍬,是用來挖玉蘭樹的根的。
“以前住這樓上的人家,也養(yǎng)玉蘭。”王奶奶嘆了口氣,剪刀咔嚓剪斷一根根須,“后來出事了,一家四口……嘖嘖,樹也被刨了,就留下這些根,在土里瘋長。”
林夏的心跳漏了一拍:“一家四口?”
“是啊,”王奶奶摘下老花鏡,用袖口擦了擦,“男的是個木匠,女的愛照鏡子,還有個小娃娃,總穿紅鞋子。可惜嘍,后來女的把鏡子砸了,男的拿鐵鍬刨樹,娃娃在樓梯間哭,最后……”她沒說下去,只是把剪斷的根須扔進(jìn)垃圾桶,“根沒刨干凈,就總會長出來的。”
林夏站在原地,看著王奶奶重新戴上老花鏡,繼續(xù)修剪那些瘋長的根須。陽光穿過玉蘭的葉子,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一張網(wǎng)。
她突然明白紅布娃娃畫的鐵鍬為什么要配鑰匙了——鐵鍬是用來斷根的,而鑰匙,是用來鎖住房里的執(zhí)念的。
可根斷了,執(zhí)念就會消失嗎?
就像她手腕上的疤痕,結(jié)痂脫落后,還是會留下印子。
回到家時,門是虛掩著的。林夏推開門,看見紅布娃娃正蹲在客廳中央,用那把舊鐵鍬鏟著地板。地板被鏟出一道淺淺的溝,溝里有什么東西在發(fā)光——是那枚她留在屋里的舊屋鑰匙,正嵌在地板縫里,周圍纏著一圈圈黑色的根須。
像一條正在愈合的傷口。
“挖出來了。”紅布娃娃抬起頭,照片臉上的眼窟窿對著她,“鑰匙要鎖門,根要埋起來,這樣才對。”
林夏走過去,蹲在地板旁。那些黑色的根須碰到她的指尖,沒有灼燒感,只有微涼的觸感,像浸在井水里的發(fā)絲。
她想起舊屋被刨掉的玉蘭樹,想起王奶奶說的“根沒刨干凈”,想起那個穿紅鞋的孩童總在樓梯間徘徊。
原來它們從來都沒離開過。
就像玉蘭樹的根,斷了一節(jié),又會從另一處鉆出來,纏緊每一寸土壤,每一個和“家”有關(guān)的人。
林夏拿起那枚舊屋鑰匙,根須纏在鑰匙上,像一串黑色的鎖鏈。她看著紅布娃娃,突然問:“你們……到底在等什么?”
紅布娃娃沒說話,只是用鐵鍬把根須埋回地板的溝里。埋到最后,它從懷里掏出一樣?xùn)|西,放在土上——
是半塊碎裂的鏡子,邊緣還沾著干涸的血跡。
“等媽媽照鏡子。”它說,聲音細(xì)細(xì)的,像孩童在夢囈,“照了鏡子,家就齊了。”
林夏看著那半塊鏡子,突然覺得手腕上的疤痕又開始發(fā)燙。她想起舊屋玄關(guān)摔碎的相框,想起照片上被血漬洇濕的玉蘭樹,想起那個女人溫和又凄厲的聲音。
原來所謂的“齊”,從來都不是圓滿。
是把所有碎裂的執(zhí)念,重新拼起來。
就像用根須纏緊土壤,用鑰匙鎖住門,用鏡子照出所有不敢見光的東西。
窗外的玉蘭樹在風(fēng)中輕輕搖晃,枝椏上的露水落下來,砸在窗臺上,像誰在輕輕敲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