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塊碎鏡子躺在地板的土溝里,血跡在陽光下泛著暗沉的褐色。林夏盯著那道裂痕,恍惚間看見舊屋玄關的碎片——也是這樣的裂痕,橫亙在照片里的玉蘭樹上,像一道永遠合不上的傷口。
紅布娃娃已經把土溝填好,鐵鍬立在墻角,和鑰匙并排靠著。它挪到餐桌旁,開始用黑筆在紙上畫新的東西:這次是一道門,門里畫著四個小小的人影,手牽著手。
“要拼好。”它頭也不抬地說,筆尖在紙上劃出沙沙的聲響,“拼不好,根會疼。”
林夏走到窗邊,推開窗。晨霧已經散了,玉蘭樹的枝椏在陽光下舒展,葉片上的露水折射出細碎的光,竟有了幾分暖意。她想起王奶奶說的“根沒刨干凈”,低頭看向樓下——王奶奶的花盆就放在單元門口,那些被剪斷的根須正從垃圾桶里鉆出來,像黑色的線,悄悄纏向玉蘭樹的方向。
原來它們一直都在聯系。
手腕上的疤痕突然一陣刺痛,像是有什么東西要從痂下鉆出來。林夏抬手按住疤痕,指尖觸到一片溫熱——痂裂開了,滲出細細的血珠,滴落在窗臺上,暈開一小朵紅。
她轉身去找紙巾,經過穿衣鏡時,突然頓住了。
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血珠順著手腕滑進袖口,留下一道紅痕。但鏡子邊緣,不知何時多了一圈淡淡的黑影,像被人用墨汁輕輕描過。
那黑影在動。
不是爬出來的黑發,是更淡、更模糊的輪廓,像隔著一層水汽看東西。林夏盯著那輪廓,看清了——是個女人的側影,梳著和她相似的發型,正對著鏡子,手里舉著什么。
是那半塊碎鏡子。
“媽媽,要照鏡子呀。”
孩童的聲音在樓梯間響起,銅鈴聲跟著叮當響,很近,像就在門外。林夏猛地回頭,門是關著的,但門底下的縫隙里,正鉆進來幾根黑色的根須,慢慢爬向客廳中央的土溝。
紅布娃娃放下筆,照片臉轉向門口:“她來了。”
“誰?”林夏的聲音有些發緊。
“要照鏡子的人。”紅布娃娃的聲音依舊細細的,“她的鏡子碎了,所以總在找新的鏡子。”
林夏想起舊屋摔碎的相框,想起照片上被血漬洇濕的玉蘭樹——那相框里的照片,不就是一面小小的鏡子嗎?記錄著“家”的模樣,最后卻被執念砸得粉碎。
門鎖突然咔嗒響了一聲。
不是鑰匙開鎖的聲音,是從里面被什么東西撥動的聲響。林夏看向門鎖,看見一根根黑色的根須正從鎖孔里鉆出來,像靈活的蛇,纏著鎖芯轉動。
“她要進來了。”紅布娃娃挪到門邊,用身體抵住門板,“根說,要帶鏡子回家。”
林夏的目光落在穿衣鏡上。鏡中的黑影越來越清晰,女人的側影已經能看出眉眼,她舉著的碎鏡子邊緣,也沾著和地板上那半塊一樣的血跡。
原來所謂的“媽媽要照鏡子”,不是需要鏡子,是需要用鏡子拼湊出原來的樣子。
門鎖徹底彈開時,紅布娃娃被門撞得翻了個身,照片臉朝上,眼窟窿對著天花板。門外的樓梯間傳來輕輕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踩在根須鋪成的“地毯”上,沒有聲音,卻帶著沉甸甸的重量。
林夏突然想起紅布娃娃畫的四個圓圈。木梳、鐵鍬、童鞋、鏡子——現在,鏡子要來了。
她轉身沖向穿衣鏡,在腳步聲到達門口的瞬間,舉起了那半塊碎鏡子。
鏡面冰涼,血跡硌著掌心。林夏把碎鏡子對準穿衣鏡,對準鏡中那個女人的側影。
咔嚓。
像是什么東西拼上了。
鏡中的黑影和碎鏡子的邊緣完美重合,女人慢慢轉過身,臉上沒有眼窟窿,只有一雙和林夏相似的眼睛,正看著她。
“找到了。”女人的聲音在鏡中響起,很輕,卻像錘子敲在心上,“我的鏡子。”
林夏握著碎鏡子的手開始發抖。她看見女人的手腕上,也有一道和她一模一樣的疤痕。
原來如此。
所謂的執念,從來都不是單方面的糾纏。就像玉蘭樹的根纏緊土壤,土壤也在滋養根須。她和這些“東西”,早就被同一種執念纏在了一起——對“家”的執念,對“完整”的執念。
門外的銅鈴聲突然急促地響起來,孩童的聲音帶著哭腔:“媽媽,寶寶怕!”
紅布娃娃從地上翻起來,用黑筆在門上畫著圈:“要鎖門,要鎖門……”
地板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是那些根須在瘋狂生長,頂得地板微微發燙。
林夏看著鏡中與自己對視的女人,看著她手腕上的疤痕,突然松開了手。
碎鏡子落在地上,沒有摔得更碎。
因為那些從地板下鉆出來的根須,像柔軟的手,接住了它。
女人的身影在鏡中淡去,黑影縮回鏡子深處,只留下一圈淡淡的墨痕。林夏低頭,看見根須正小心翼翼地把半塊碎鏡子纏起來,拖向客廳中央的土溝——和之前那半塊拼在一起。
嚴絲合縫。
門外的腳步聲消失了,銅鈴聲也停了。紅布娃娃走到土溝旁,用黑筆在拼好的鏡子上畫了個小小的笑臉。
“拼好了。”它說,“根不疼了。”
林夏走到門邊,看見那些纏在鎖芯上的根須正慢慢退去,鉆回鎖孔里,留下干干凈凈的鎖芯。樓梯間里,王奶奶的聲音隱約傳來:“小林啊,要不要來吃碗薺菜餛飩?”
她回頭看向客廳。穿衣鏡邊緣的墨痕正在淡去,紅布娃娃把畫著“全家福”的紙鋪在土溝上,根須從紙的縫隙里鉆出來,輕輕覆蓋住那些圓圈。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紙面上,四個圓圈里的物件——碗、鑰匙、糖果、鏡子,都被鍍上了一層金邊。
林夏輕輕帶上了門。
門外是人間的煙火,門內是執念的歸宿。
或許這就是習慣的最終形態——不是不怕了,是接受了。接受這些根須的存在,接受它們和自己一樣,都在拼命抓住些什么,拼湊一個叫做“家”的幻影。
就像玉蘭樹,即使被刨掉主干,只要根還在,就總會長出新的枝椏。
而她,大概就是那根新的枝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