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梳放在窗臺，被晨光曬得微微發燙。林夏拿起它時，指腹撫過光滑的梳齒，突然想起第一次碰它時的灼燒感——像隔了一輩子那么遠。

紅布娃娃在餐桌旁擺碗筷，這次擺了三副。它把最小的那副推到桌邊，對著樓梯間的方向，又把另一副推到陽臺，正對著那截新枝。

“要一起吃飯呀。”它用黑筆在空碗里畫了個小小的太陽，“太陽出來了，大家都要吃飯。”

林夏煮了粥，盛了三碗。最小的那碗放在桌邊，熱氣裊裊升起，在空氣中畫出透明的弧線。陽臺的那碗她放在新枝旁，粥香混著樹葉的清香，飄得很遠。

銅鈴聲在樓梯間響了三下，很規律，像在數“一、二、三”。林夏走到門邊，看見紅色的童鞋尖沾著點泥土，大概是從樓下王奶奶的花盆里蹭來的。

“寶寶吃粥。”她輕聲說，把小勺子放在碗邊。

銅鈴聲又響了，這次帶著點雀躍的調子。等她轉身回廚房時，碗里的粥少了小半，勺子歪在一邊，像被誰用小爪子扒拉過。

陽臺的粥也少了些，新枝的葉片上沾著一滴米湯，被陽光曬得亮晶晶的。紅布娃娃蹲在旁邊，用黑筆在葉片上畫了個小勺子，筆尖輕輕點著那滴米湯：“根也喝了。”

林夏看著那滴米湯，突然覺得玉蘭樹的根須大概是甜的。

下午整理舊物時，她翻出了一個積灰的鐵盒，里面是舊屋的鑰匙串——除了那枚銅鑰匙，還有一把小銅鎖，鎖著個空香囊。她記得這香囊是那個女人繡的，里面原本裝著玉蘭花瓣，后來不知被誰掏空了。

“要裝滿。”紅布娃娃的聲音從鐵盒里傳出來，它不知何時鉆了進去，正用黑筆在香囊上畫花瓣，“空的會響。”

林夏拆開香囊，走到陽臺，摘下一片新葉放進去。葉片上還帶著紅布娃娃畫的笑臉，被布料裹住時，像藏了個小小的秘密。

她把香囊掛回鑰匙串，和新配的家門鑰匙掛在一起。銅鎖扣上時，發出清脆的“咔嗒”聲，像舊時光被輕輕鎖住了。

傍晚下樓倒垃圾時，林夏看見王奶奶在給玉蘭樹澆水。新枝已經長得很長，葉片舒展著，把影子投在王奶奶的白發上，像給她戴了頂綠帽子。

“你看這新枝，”王奶奶笑著說，用噴壺往葉片上噴水，“朝著你家陽臺長呢，跟認門似的。”

林夏順著新枝的方向抬頭，看見自家陽臺的窗戶開著，紅布娃娃正趴在欄桿上，照片臉對著她們，黑筆在紙上畫了個大大的笑臉，比葉片上的那個還圓。

樓梯間的銅鈴聲又響了，這次不是在拐角，是在王奶奶的腳邊。一個小小的紅色身影從王奶奶的褲腿后閃出來，手里舉著顆糖紙，糖紙在風里飄，像只紅色的蝴蝶。

王奶奶彎腰撿起糖紙，笑著說：“這誰家的娃娃，亂扔糖紙喲。”她把糖紙塞進兜里，“不過這糖紙挺好看，留著給我那重孫子玩。”

紅色的身影晃了晃，銅鈴聲響得更歡了，像在說“好呀好呀”。

林夏站在旁邊，看著這一幕，突然覺得那些曾經讓她恐懼的存在，正在慢慢變得具體——不是黑洞洞的眼窟窿，不是纏人的黑發，是會偷喝粥的孩童，是會畫笑臉的布偶，是會朝著光生長的根須。

就像回聲，那些執念的嘶吼漸漸淡了，變成了日常的絮語。

回到家時，紅布娃娃正把那把小銅鎖掛在陽臺的欄桿上。夕陽透過鎖孔，在地板上投下一個小小的光斑，像枚硬幣。

“鎖住了就不會跑啦。”紅布娃娃用黑筆在光斑里畫了個家的形狀，“根在，家就在。”

林夏走到窗邊，看見新枝的頂端又冒出個小小的芽苞，裹著嫩綠色的皮，像顆沒剝開的糖。樓下的玉蘭樹老干上，也多了幾處鼓包，大概是新枝要鉆出來了。

晚風拂過葉片，發出沙沙的聲響，混著樓梯間若有若無的銅鈴聲，像誰在哼不成調的歌。

她想起紅布娃娃畫的第一幅“全家福”，四個孤零零的圓圈。而現在，圓圈里的東西都有了歸宿——碗里盛著粥，鑰匙掛在墻上，糖果給了孩童，鏡子映著新葉。

所謂的“家”，或許從來都不需要完整。

有回聲就夠了。

像新枝回應老根，像銅鈴回應腳步，像她手腕上的疤痕，回應著那些無法磨滅的過往。

林夏拿起木梳，對著穿衣鏡慢慢梳頭。鏡中的自己，眼下的青黑徹底消了，嘴角帶著淺淺的弧度。梳齒穿過發絲時，沒有再帶落頭發，只有陽光透過窗戶，在發絲上鍍了層金邊。

紅布娃娃在紙上畫了第五個圓圈，里面畫了把木梳。

“林夏也要有位置呀。”它把紙舉起來，對著鏡子，“這樣才是新的家。”

鏡中，五個圓圈的影子疊在一起，像朵慢慢綻放的花。

窗外的新枝在晚風中輕輕搖晃，芽苞微微顫動著，像是在等一個合適的時機，綻放成新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