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布娃娃畫的第五個圓圈,被林夏用彩筆涂成了淡粉色。她把木梳放進去比對,大小剛剛好,像給它找了個專屬的窩。
“這樣就齊了?!奔t布娃娃趴在桌上,用黑筆給五個圓圈描邊,線條歪歪扭扭,卻透著股認真勁兒,“五個,一個都不能少?!?/p>
林夏看著那圈淡粉色,突然想起王奶奶餛飩碗里的蔥花——原來所謂的“齊”,未必是對稱的圓滿,也可以是帶著個人印記的填補。
陽臺的新枝又抽出片葉子,這次是心形的。紅布娃娃踩著椅子爬上去,用紅筆在葉尖點了個紅點,像滴凝固的血,卻不嚇人,反倒像枚小小的裝飾。
“根說,這是記號。”它跳下來時差點摔倒,扶住鐵鍬才站穩,“有記號,就不會認錯了?!?/p>
林夏伸手摸了摸那片心形葉,紅點蹭在指尖,帶著點顏料的澀感。樓下王奶奶的花盆里,那些根須已經順著新枝爬上來,在護欄上繞了個圈,像系了條黑色的絲帶。
樓梯間的銅鈴聲越來越頻繁了。有時是林夏出門時,有時是她拎著菜回來,那鈴聲總在恰當的時候響起,不遠不近,像個沉默的伴。
這天她買了袋水果糖,剛走到樓梯口,銅鈴聲就響了。林夏從袋里掏出顆草莓味的,放在往常的位置,卻沒立刻走——她想看看那紅色的童鞋會不會多停留一會兒。
腳步聲很輕,像踩在棉花上。紅色的鞋尖慢慢探出來,停在糖果旁,猶豫了一下,才伸出只小小的手——那手很模糊,像被水打濕的紙,卻能看清指尖的紋路,和林夏小時候的手很像。
銅鈴聲怯怯地響了一下,像是在問“可以嗎”。
“拿吧?!绷窒妮p聲說。
小手飛快地抓起糖果,紅色的身影往后縮了縮,卻沒立刻跑。林夏看見那身影的領口處,別著枚小小的玉蘭花瓣,已經干透了,呈深褐色。
是舊屋那棵玉蘭樹的花瓣。
她突然想起紅布娃娃畫的“寶寶要吃糖”,原來這執念里,也藏著孩子氣的膽怯。
“明天給你帶橘子味的。”林夏說完,轉身上樓。
身后的銅鈴聲響了五下,一下比一下清亮,像在數“一、二、三、四、五”。
回到家時,紅布娃娃正用那把舊鐵鍬,在陽臺的花盆里挖坑。它挖得很認真,黑土沾了滿身,照片臉上的眼窟窿都被泥土糊住了小半。
“要種東西。”它頭也不抬地說,鐵鍬把在地板上磕出篤篤的響,“種了,就不會走了。”
林夏湊過去看,坑底鋪著層干枯的黑發,是之前木梳上掉的那些。她從抽屜里翻出那枚繡著玉蘭的香囊,解開銅鎖,把里面的心形葉放進去,一起埋了進去。
“這樣,它們就永遠在一起了?!彼牧伺募t布娃娃的頭,布料下的棉花軟軟的,“不會再分開了?!?/p>
紅布娃娃突然抱住她的腿,布料蹭著她的腳踝,像只撒嬌的貓。這是它第一次有這樣的動作,林夏愣了愣,慢慢蹲下身,回抱住它。
懷里的娃娃很輕,卻帶著種踏實的重量,像抱著一團被陽光曬過的舊棉絮。
夜里下了場小雨,淅淅瀝瀝的。林夏被雨聲吵醒時,看見客廳的燈亮著——紅布娃娃正站在穿衣鏡前,舉著那張畫滿圓圈的紙,對著鏡子比劃。
鏡中,五個圓圈的影子和紅布娃娃的身影疊在一起,像幅奇怪的全家福。
“林夏的位置,在中間哦。”紅布娃娃轉頭看她,臉上的泥土已經蹭掉了,眼窟窿對著她,卻像是在笑,“中間最穩當?!?/p>
林夏走過去,站在紅布娃娃身邊。鏡中映出她們倆的身影,她的肩膀挨著娃娃的頭頂,五個圓圈的影子落在她們腳邊,像圈溫柔的光暈。
雨停時,天邊泛起了魚肚白。林夏推開陽臺門,潮濕的空氣里混著泥土的腥氣和玉蘭的清香。那截新枝在雨水中舒展著,心形葉上的紅點被打濕,暈成小小的一片,像朵剛綻開的花。
樓下的玉蘭樹老干上,不知何時也冒出了個新芽,和陽臺的新枝遙遙相對,像在互相打量。
紅布娃娃把那張畫著五個圓圈的紙貼在了鏡子旁邊,和穿衣鏡組成了個小小的角落。林夏看著那片墻,突然覺得這里有了“家”的模樣——不是靠執念撐著,是靠日復一日的添置與接納。
她拿起木梳,對著鏡子梳頭。梳齒穿過發絲,順滑得很,再沒有干枯的黑發纏上來。鏡中的自己,眼下的青黑徹底沒了,手腕上的疤痕淡成了淺白色,像條細弱的線,提醒著過去,卻不再刺痛。
紅布娃娃在紙上畫了第六個圓圈,里面畫了只碗,碗邊畫著熱氣。
“王奶奶也要有位置。”它仰著頭說,“她給我們餛飩吃呀?!?/p>
林夏笑了,拿起彩筆,在旁邊畫了把小剪刀,剪刀旁畫了片玉蘭葉。
是啊,家從來都不止一種模樣。
可以是五個圓圈,也可以是六個,甚至更多。只要心里的那圈執念,慢慢變成了愿意分享的暖意,那些糾纏的根須,自會順著陽光的方向,長成溫柔的形狀。
窗外的新枝在晨光中輕輕搖晃,心形葉上的紅點閃著光,像顆小小的、會跳動的心臟。
而遠處的天際線,正被朝陽染成一片柔和的橙紅,像誰用畫筆,把所有的缺口都補成了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