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奶奶看到鏡子旁的第六個圓圈時,老花鏡差點滑到鼻尖。她用手指點了點那個畫著小剪刀的圓圈,笑得眼角堆起皺紋:“我這把老骨頭,也能算個數?”
林夏正幫她擇薺菜,聞言抬頭笑了:“您給我們送餛飩,當然算。”
紅布娃娃蹲在王奶奶的藤椅下,用黑筆在她的布鞋上畫了片小葉子——王奶奶總說自己的腳老得像枯樹皮,這下倒像貼了片常青的裝飾。
“根喜歡熱鬧。”紅布娃娃仰起頭,照片臉對著王奶奶,“人多了,土才不涼。”
王奶奶從抽屜里翻出個鐵皮餅干盒,打開時嘩啦作響——里面全是糖紙,紅的綠的,皺巴巴地擠在一起。“你看,”她拿起張印著玉蘭圖案的糖紙,“這是以前樓上娃娃留下的,我撿了收著,總覺得扔了可惜。”
林夏看著那張糖紙,突然想起樓梯間紅色的身影。原來有些執念,早就被旁人悄悄妥帖收藏著。
回到家時,陽臺的新枝上落了只麻雀。它歪著頭啄心形葉上的紅點,被紅布娃娃用小石子輕輕趕走了。“這是記號,不能啄。”它氣鼓鼓地說,又往葉尖補了點紅顏料。
麻雀撲棱棱飛下樓,落在王奶奶的花盆沿上,嘰嘰喳喳地叫。林夏探頭看,見王奶奶正撒了把小米在花盆里,嘴里念叨著:“吃吧吃吧,都是街坊,別客氣。”
根須在護欄上又繞了個圈,這次纏上了王奶奶掛的艾草束。艾草的清香混著玉蘭的葉味,飄進屋里時,竟有種奇異的安寧感。
銅鈴聲在晚飯前響了。林夏照例放了顆橘子糖,卻在轉身時聽見身后傳來細細的吮吸聲——像孩童含著糖,舌尖抵著糖紙發出的聲響。
她沒回頭,只是腳步慢了些。鑰匙插進鎖孔時,那聲響停了,銅鈴輕輕響了一下,像在說“晚安”。
夜里起風,陽臺的新枝被吹得撞在護欄上,發出噠噠的聲。林夏披衣起身,看見紅布娃娃正用繩子把新枝綁在護欄上,繩子是用那些干枯的黑發編的,黑得發亮,卻不嚇人,像條結實的緞帶。
“根說,不能讓它被吹跑。”紅布娃娃打了個結,拽了拽,“綁緊點,就像家一樣,得有個依靠。”
林夏蹲下來幫它按住繩子,指尖觸到黑發編的繩結,竟帶著點韌性的暖。遠處的玉蘭樹老干上,新冒的芽苞也被根須纏了幾圈,像裹了層保護殼。
第二天清晨,林夏梳頭時,發現木梳上多了根白頭發——不是她的,也不是那女人的,是王奶奶的。大概是昨天擇菜時,王奶奶的頭發蹭到了她的肩上。
她沒扔掉,輕輕放在紅布娃娃畫的第五個圓圈里。淡粉色的圈里,白頭發像根細小的銀絲,和木梳擺在一起,竟有種奇妙的和諧。
“這樣才叫共享嘛。”紅布娃娃用黑筆在旁邊畫了個笑臉,把王奶奶的餅干盒畫在旁邊,“糖紙、白發、艾草……都混在一起,土才肥。”
林夏看著那幅畫,突然明白“共享”的意思——不是強行拼湊,是允許彼此的痕跡自然融入。就像王奶奶的白發落在她的木梳上,她的畫映在王奶奶的記憶里,那些曾經孤立的執念,終于在同一個空間里,找到了共存的縫隙。
陽臺的新枝上,又多了片帶著鋸齒的葉子。紅布娃娃在葉面上畫了五個小人,手拉手圍成圈,最邊上的小人舉著把小剪刀,一看就是王奶奶。
銅鈴聲在樓下響起,很歡快,像跟著節奏在跳。林夏走到窗邊,看見紅色的身影正蹲在王奶奶的花盆旁,把顆剝好的糖塞進泥土里——大概是想給根須也嘗嘗甜。
王奶奶端著水壺出來,看見那紅色的鞋尖,只是笑了笑,輕輕澆了點水在糖果旁邊:“慢點吃,別噎著。”
紅色的身影僵了僵,銅鈴響了三下,像在鞠躬。
陽光穿過玉蘭樹的新葉,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林夏看著那片光斑里的五個小人影——紅布娃娃、穿紅鞋的孩童、鏡中的女人、玉蘭樹的根,還有她自己,如今又添了王奶奶的身影。
原來所謂的“家”,到最后都是這樣:你帶著你的執念,我帶著我的過往,在同一片土壤里,共享陽光,也共擔風雨。
就像那根黑發編的繩子,把新枝綁在護欄上,不是束縛,是彼此支撐著,慢慢向更高的地方生長。
林夏拿起彩筆,在第六個圓圈旁邊,又畫了只麻雀,嘴里叼著顆小米。
紅布娃娃拍著手笑:“這下更熱鬧啦!”
窗外的風掠過新枝,葉片互相碰撞,發出沙沙的聲響,像無數細碎的笑聲,在陽光里輕輕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