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還掛在玉蘭新葉上時,林夏發現陽臺護欄的艾草束旁,多了串小小的干花。藍紫色的,是樓下花圃里常見的勿忘我,被細細的麻繩串著,和艾草并排垂著,風一吹,就輕輕碰在一起。
紅布娃娃正踮著腳往干花上系紅繩結,見林夏來,舉著繩子晃了晃:“王奶奶說,這花能記事兒,系上紅的,根就忘不了?!?/p>
林夏想起王奶奶昨天翻糖紙時,指著其中一張印著勿忘我圖案的,說那是十年前搬走的小姑娘留下的。原來有些被記住的,不止是糖紙里的甜。
銅鈴在上午響了。林夏剛把蒸好的槐花糕放在窗臺,就見紅色身影一閃,銅鈴墜子上多了片沾著露水的三葉草。她拿起三葉草,葉尖還帶著點濕涼,像誰剛從草地里摘來,小心翼翼捧著送來的。
“根說,這個代表運氣?!奔t布娃娃湊過來看,用黑筆在糕點上畫了個小小的三葉草,“給它也加點運氣。”
槐花的甜香飄下樓時,王奶奶的藤椅已經搬到了樓下的老玉蘭樹下。她戴著老花鏡,正把那些皺巴巴的糖紙一張張展平,用膠水貼在硬紙板上。陽光透過新葉照在糖紙上,紅的綠的光斑晃在她手背上,像撒了把碎寶石。
“林丫頭,你看這樣成不?”王奶奶舉著紙板笑,“攢多了,就能貼成個糖紙本子,以后誰來了都能翻翻,也算個念想。”
林夏看著紙板上那張玉蘭糖紙,正被王奶奶用手指輕輕撫平邊角。原來有些執念,不必鎖在抽屜里,攤開了,反倒成了能分享的暖。
午后的風帶著點熱意,麻雀又落在陽臺新枝上。這次它沒啄紅點,只是歪頭看著紅布娃娃用彩筆給葉片畫笑臉。紅布娃娃也不趕它,只是把林夏剛剝好的橘子瓣分了一小半,放在葉面上:“給你吃,算賠上次趕你的不是?!?/p>
麻雀啄了口橘子,突然撲棱棱飛走,回來時嘴里叼著根細細的羽毛,放在橘子瓣旁邊,嘰嘰喳喳叫了兩聲,像是在送禮。
根須在這時悄悄爬過護欄,卷住了那根羽毛,把它纏在了新枝的嫩芽上。羽毛是淺灰色的,和嫩綠的芽苞配在一起,竟有種溫柔的生動。
晚飯前,林夏去王奶奶家送剛蒸好的南瓜餅,看見她的餅干盒里多了樣東西——串小小的銅鈴,和樓上窗臺的那串很像,只是鈴鐺上沒掛紅繩,掛著根白色的發絲,是王奶奶的。
“上午聽見樓上響鈴,”王奶奶往餅上撒了點白糖,“想著它可能也缺個伴兒,就找了根頭發系上,都是老物件,該湊一塊兒熱鬧。”
林夏捧著南瓜餅回去時,聽見口袋里的三葉草沙沙響。掏出來一看,不知什么時候,根須從護欄縫里鉆進來,在葉片上纏了個小小的圈,像給運氣打了個保票。
夜里的風比前幾天溫柔些,新枝上的葉片不再噠噠撞護欄,只是輕輕搖晃,像在哼不成調的歌。紅布娃娃抱著那本剛貼了幾頁的糖紙本子,坐在根須纏成的小窩里,一頁頁翻著看。
“王奶奶說,每個糖紙里都住著個日子。”它指著張印著孫悟空的糖紙,“這個是根小時候愛吃的,她記得呢。”
林夏湊過去,看見那張糖紙旁,王奶奶用鉛筆輕輕寫了行小字:“二〇一五年,三樓小寶換牙時吃的。”字跡歪歪扭扭,卻像怕驚擾了什么似的,輕得幾乎看不見。
原來所謂共享,不只是此刻的相伴,更是把你的過往,輕輕放進我的日子里,妥帖保管,不被時光磨掉痕跡。
銅鈴在午夜前響了一聲,很輕,像怕吵醒誰。林夏走到窗臺,見紅色身影正把那串帶白發的銅鈴,掛在玉蘭樹的新枝上。夜風拂過,兩串銅鈴一起響起來,聲音疊在一起,竟像句完整的“晚安”。
根須在樹皮下又蔓延了些,這次纏上了樹芯里一圈舊年輪——那是很多年前,有人在樹干上刻下的歪扭愛心,早被歲月磨平了痕跡,卻被根須牢牢記住,一圈圈裹住,像在守護一個古老的秘密。
第二天清晨,林夏推開窗,看見王奶奶正舉著糖紙本子,給樹下的紅色身影看。陽光里,紅色的裙角和白色的頭發一起飄動,銅鈴聲、麻雀叫、還有王奶奶細細的念叨聲,混著葉香飄上來,像首沒譜的歌。
新枝上的第五片葉子,不知何時被畫上了六個小小的圓圈,每個圈里都有個符號:剪刀、糖紙、銅鈴、羽毛、白發,還有片小小的三葉草。
紅布娃娃舉著黑筆,在圓圈外畫了個大大的圈,把所有符號都圈在里面?!斑@樣就是一個家了?!彼銎痤^,照片臉上的眼睛,好像映著陽光,亮閃閃的,“一個能裝下所有念想的家。”
林夏看著那個大圈,突然覺得心里某個空落落的地方,被什么東西輕輕填滿了。遠處的天空很藍,玉蘭樹的新葉在風里招搖,根須在看不見的地方悄悄生長,把所有散落的痕跡,都連成了片溫暖的網。
風過時,葉片的沙沙聲里,仿佛藏著無數細碎的回響——是糖紙被撫平的聲音,是銅鈴碰撞的聲音,是白發纏進繩結的聲音,也是那些曾經孤單的執念,終于找到歸宿的,輕輕的嘆息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