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沒散時，林夏被一陣細碎的響動驚醒。走到陽臺，看見紅布娃娃正蹲在護欄邊，用王奶奶給的舊毛線，把根須纏出的圈系成一個個小網兜。網兜里裝著些濕潤的泥土，是從樓下花圃挖來的，帶著新鮮的腥氣。
“根說，要給新葉存點土，萬一哪天想往下長呢？”紅布娃娃往網兜里又添了把土，抬頭時，額角沾著點泥，像只剛滾過草地的小獸。
林夏笑著幫它擦掉泥點，指尖碰到它用布縫的臉頰，竟比往常暖了些。遠處的玉蘭樹底下，王奶奶正佝僂著背，把幾塊碎瓦片鋪在樹根周圍——大概是怕昨夜的露水積在根須上，漚壞了新冒的芽。
麻雀又來做客了，這次帶了同伴，兩只鳥在新枝上跳來跳去，啄著紅布娃娃特意撒的碎餅干。根須從網兜里探出來，輕輕卷住一塊餅干渣，往葉片中間送，像在給鳥兒遞食。
“它們也成家里人啦？”林夏問。
紅布娃娃正給網兜系蝴蝶結，聞言用力點頭：“王奶奶說，來的都是客，住久了就是家人。”它指了指樓下，“你看，王奶奶給它們搭了個小窩呢。”
林夏探頭往下看，見王奶奶的花盆旁邊，多了個用枯枝和干草搭的小窩，歪歪扭扭的，卻看得出來很用心。兩只麻雀飛下去，在窩里撲騰了兩下，又嘰嘰喳喳地飛回新枝，像是在道謝。
根須順著護欄往下爬，這次纏上了王奶奶晾在繩子上的藍布帕子。帕子被風吹得鼓起來，帶著點皂角的清香味，和艾草、玉蘭葉的味道混在一起，竟讓人想起小時候奶奶曬在院子里的被子。
“根說，這個味道很軟和。”紅布娃娃用手指戳了戳帕子，“像被人輕輕拍著背。”
林夏想起王奶奶擇菜時總用這塊帕子擦手，擦完就疊得整整齊齊放在藤椅上。原來有些尋常的物件，早就帶著人的溫度，成了彼此牽連的線。
下午的時候，樓梯間傳來腳步聲，是樓上的張叔搬花盆下來。他捧著盆綠蘿，嘴里念叨著：“這玩意兒總黃葉子，王奶奶，您幫我看看咋回事？”
王奶奶的聲音從樓下傳來：“缺曬呢，放我這兒吧，跟我的花搭個伴，曬曬太陽就好了。”
林夏趴在陽臺往下看，見張叔把綠蘿放在王奶奶的花盆旁邊，又從兜里掏出顆水果糖遞給王奶奶：“我家小子給的，甜得很，您嘗嘗。”
王奶奶接過來，剝開糖紙扔進嘴里，含混地說：“謝啦，回頭我給你孫子攢點新糖紙。”
紅布娃娃突然拽了拽林夏的衣角，指著張叔的褲腳——那里沾著片心形葉，是從陽臺新枝上掉下去的，葉尖的紅點還很鮮亮。
“你看，”紅布娃娃小聲說，“它自己跑去找新朋友了。”
根須在這時悄悄纏上了綠蘿的花盆，綠色的藤蔓和褐色的根須繞在一起，像兩個手拉手的孩子。林夏突然覺得，這片小小的天地里，正有無數條看不見的線在生長，把每個人、每樣東西都連在了一起。
晚飯前，銅鈴響得格外歡。林夏放了塊桂花糕在窗臺上，轉身時聽見身后有輕輕的腳步聲，像有人踮著腳在走。她沒回頭，只是把剛蒸好的槐花饅頭分出兩個，放在了王奶奶的藤椅上。
回來時，窗臺上的桂花糕沒了，銅鈴墜子上多了顆亮晶晶的玻璃珠，是小時候玩的那種，陽光照在上面，折射出五顏六色的光。紅布娃娃把玻璃珠放進泥土里，說：“給根當眼睛，能看見更遠的地方。”
夜里下雨了，不大，淅淅瀝瀝的，打在葉片上沙沙響。林夏躺在床上，聽見陽臺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起身一看，紅布娃娃正用王奶奶的藍布帕子給新枝擦雨水，帕子濕了大半，卻把葉片擦得油亮。
“不能讓雨水把記號沖掉。”它一邊擦一邊說，“這是我們的名字。”
根須在雨中顯得更綠了，緊緊地貼在護欄上，像在保護著什么。遠處的玉蘭樹老干上，新冒的芽苞被雨水洗得發亮，根須纏得更緊了，像給它撐了把小小的傘。
雨停的時候，林夏看見王奶奶的藤椅上多了件雨衣，是樓上張叔的。大概是他剛才來收綠蘿時落下的，王奶奶就順手搭在了藤椅上，還在椅墊旁放了包曬干的薄荷，說是驅蚊用的。
“你看，”紅布娃娃指著雨衣和薄荷，“大家都在給彼此留東西呢。”
林夏點點頭，突然明白“牽連”的意思——不是誰離不開誰，而是你心里有我，我手里有你，像根須纏著新枝，像帕子沾著皂角香，平淡又實在。
第二天清晨，林夏推開窗，看見張叔正幫王奶奶修藤椅，王奶奶則在給張叔的綠蘿澆水。兩只麻雀在他們腳邊跳來跳去，啄著地上的小米粒。紅布娃娃蹲在新枝上，用紅筆在葉片上畫了三個手拉手的小人，一個戴帽子（像張叔），一個拄拐杖（像王奶奶），還有一個舉著花盆。
根須在護欄上又繞了個圈，這次把張叔落下的雨衣帶子也纏了進去。藍布帕子、艾草束、雨衣帶子、綠蘿藤蔓，被根須緊緊地連在一起，像串成了個小小的家。
銅鈴在這時響了，清脆又歡快。紅色的身影從玉蘭樹后跑出來，手里舉著顆用糖紙包著的石子，塞進王奶奶的餅干盒里。王奶奶笑著拍了拍它的頭，把剛烤好的米糕遞過去一塊。
陽光穿過葉片，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光斑里，每個人、每個物件都在動，卻又像被什么東西穩穩地連在一起，不會散開。
林夏拿起彩筆，在紅布娃娃畫的小人旁邊，添了只叼著米糕的麻雀。
紅布娃娃拍手笑：“這下連鳥兒都算家里人啦！”
風從遠處吹來，帶著新葉的清香和泥土的濕氣，吹動了護欄上的根須，也吹動了王奶奶鬢角的白發。所有的聲音、味道、身影，都在這一刻融在一起，像首寫不完的詩，溫柔又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