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王宮的路是一條漫長而逐漸失真的旅程，它始于落灰鎮那片混雜著塵土與自由的粗糙土地，終于晶耀王國心臟處那片由純粹秩序鋪就的冰冷地面。皮普走在這條路上，感覺自己像一顆被投入了精密儀器的格格不入的沙礫。
他離開落灰鎮時，身后是熟悉的充滿了生命力的喧囂。那里的風是野的，帶著各種故事的雜音；那里的顏色是潑灑的，毫無章法地涂抹在大地上。而當他一步步走向王國的中心，世界仿佛正在被一只無形的手用一把看不見的尺子重新規整。
道路兩旁的樹木從最初的肆意生長，逐漸變得整齊劃一，樹冠被修剪成完美的圓形，如同列隊的士兵。田野里的莊稼不再是隨風起伏的波浪，而是以等距的直線種植，像是綠色稿紙上的平行線。就連飛鳥似乎也遵循著某種預設的航線，在天空中劃出優雅而呆板的幾何圖形。
這是一個熵減的世界，一個所有隨機性都被視為敵人的國度。
對皮普而言，這趟旅程就像是從一場熱鬧的色彩斑雜的夢境，走進一個過分清晰、邏輯嚴密的數學公式里?？諝庵心切┪孱伭那楦辛Ｗ?，那些赭石色的憤怒、檸檬黃的快樂、靛藍色的倦怠，都在這片純凈的領域里被稀釋、過濾，最終變得稀薄而透明。他像一個習慣了饕餮盛宴的美食家，突然被置于一個只能靠飲用蒸餾水為生的地方。
這讓他感到一種新奇的近乎窒息的“饑餓”。
但他并不打算回頭。因為他外套的口袋里揣著那份象牙白色的邀請函。它像一塊冰，躺在由無數布料碎片拼成的溫暖而混亂的口袋里，散發著一種執拗的、不容侵犯的寒意。那寒意的源頭，正是他此行的目標。
在落灰鎮的屋頂上，當他第一次讀懂信上的內容時，他曾感覺到一股遙遠的、來自王宮方向的“吸引力”。那不是任何一種他所熟知的情感色彩，不是紅色，不是藍色，也不是金色。那是一種“無”，一個純粹的、完美的、深不見底的真空。一個能吞噬所有色彩、所有聲音、所有故事的黑洞。
對于一個以情感為食糧的收藏家來說，還有什么比一個絕對的“空”更具誘惑力呢？
終于，在第三天的黃昏，晶耀王國的都城出現在了地平線上。
那是一座無法用“宏偉”或“壯麗”來形容的城市。它更像是一個被放大了無數倍的由水晶和白金制成的精密模型。城市的輪廓是一系列完美的同心圓，城墻上沒有一絲一毫的瑕疵，仿佛是用激光切割而成。高聳的琉璃塔在落日的余暉中折射出冷靜而理性的光芒，將整座城市籠罩在一片淡紫色的、如同實驗室無菌環境般的光暈之下。
皮普站在城門外，他那身五彩斑斕、不對稱的服裝與這座城市的純凈色調形成了強烈的近乎挑釁的對比。他像一滴不小心滴落在純白畫卷上的色彩過于飽和的油彩。城門口的衛兵比他在落灰鎮遇到的那兩個要精良得多。他們的盔甲在暮色中閃爍著冰冷的光，手中的長戟以完全相同的角度持握，連呼吸的頻率都仿佛經過了校準。
他知道，任何形式的魔法或戲法，在這里都只會引來最迅速、最徹底的鎮壓。要進入這座秩序的堡壘，就必須遵循它的規則，或者說，利用它的規則。
他從口袋里掏出那份邀請函，撣了撣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塵，然后大搖大擺地向城門走去。
“站住！”衛兵隊長伸出長戟，攔住了他。那聲音里不帶任何情緒，只是一個標準的程序性指令。“報上你的身份和來意。”
皮普沒有說話，只是微笑著，將手中的邀請函遞了過去。他的微笑是那種最天真無邪、最人畜無害的足以讓任何心生警惕的人放松下來的微笑。
衛兵隊長接過邀請函，他戴著白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著信封的邊緣，仿佛那是什么神圣的遺物。他仔細地核對著國徽的烙印，檢查著火漆的完整性，甚至將信紙湊到鼻尖，嗅了嗅那獨屬于皇家工坊的混雜著雪松與冷鐵的墨水氣味。
一切都完美無用。
“你是‘回音’大師，里拉多？”衛兵隊長抬起頭，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皮普。邀請函上寫的正是這位以能模仿任何聲音而聞名于世的宮廷藝人的名字。
皮普沒有回答是，也沒有回答不是。他只是清了清嗓子，然后張開了嘴。
從他嘴里發出的，是衛兵隊長剛才那句問話的一模一樣的聲音。不僅音色、音調完全相同，甚至連那句話里隱藏的、細微的、因吸氣而產生的氣流聲都被完美地復制了出來。
“你是‘回音’大師，里拉多？”他用衛兵隊長的聲音，反問了自己。
衛兵隊長的臉上，那如同面具般冷峻的表情第一次出現了一絲裂痕。那是純粹的、因邏輯受到沖擊而產生的“困惑”。根據他的職責手冊，他需要核對身份。邀請函是真的，而眼前之人又以一種無可辯駁的方式，證明了自己就是那位“回音”大師。程序走完了，邏輯閉環了。
“……進去吧?！毙l兵隊長最終揮了揮手，側身讓開了道路。他的系統無法處理這種“符合規則的異?！?。
皮普再次行了一個浮夸的鞠躬禮，然后邁著他那不協調的仿佛隨時會散架的步伐，走進了這座秩序之城。
城內的景象比城外看到的更加令人窒息。街道上空無一人，卻干凈得能倒映出天光。房屋的窗戶大小完全一致，連窗簾拉開的角度都像是經過了統一的測量。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這里不像一座城市，更像一座巨大的靜默的博物館，而所有的展品都恰好是它們自己。
他沿著那條通往王宮的、由白色石英鋪成的中央大道走去。他的腳步聲是這里唯一不和諧的噪音。
越是靠近王宮，那種來自“真空”的吸引力就越是強烈。它像一種無聲的召喚，一種頻率極低卻能穿透一切的次聲波。皮普感覺到自己那顆由無數故事碎片和情感色彩拼接而成的心，正被這股力量拉扯著，既感到一種被吞噬的危險，又有一種飛蛾撲火般的難以抑制的興奮。
他終于來到了王宮那巨大的、由月光石雕成的門前。門上沒有任何多余的裝飾，只有那枚被齒輪環繞的雪花國徽。
他停下腳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吸入的不是空氣，而是這座宮殿里滿溢的、濃稠得近乎實質的“秩序”。他知道，他要找的那件“藏品”就在這扇門的后面。
那顆被擦拭得一塵不染，卻拒絕發出任何聲響的、最完美的靈魂。
他來了，來欣賞這場世界上最盛大的、關于“無”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