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晶耀王國的版圖邊緣,秩序的絲線變得纖細(xì)而脆弱,最終在名為“落灰鎮(zhèn)”的地方徹底斷裂。這里是邊境,是三教九流的匯集地,是所有不符合“完美”定義的人與物最后的避難所。鎮(zhèn)上的建筑歪歪扭扭,像是喝醉了酒的巨人,彼此依靠著才不至于倒下。空氣中混合著牲口的草料味、劣質(zhì)麥酒的酸味、皮革的腥味和遠(yuǎn)方沙漠吹來的干燥塵土味。
這里是混亂的溫床,也是皮普的舞臺。
他沒有名字,或者說他有無數(shù)個名字。昨日他或許叫“癢癢粉”,今日他可能叫“咯咯笑”,明日他又會變成“一串泡泡”。人們只叫他“那個小丑”,那個無名的戲子。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對晶耀王國所有法則的一場無聲反叛。
他的外貌是一場精心策劃的災(zāi)難。一件由至少二十種不同布料拼接而成的外套,上面有絲綢的光澤,也有麻布的粗糙,扣子是一顆生銹的齒輪和一枚磨圓了的海貝。他的褲子一條是豎條紋,另一條是橫波點(diǎn),仿佛兩條腿活在不同的時空。他臉上的妝容更是放棄了任何對稱性的努力:左眼下是一滴藍(lán)色的永不干涸的淚珠,右眼的眉毛則被畫成了一道綠色的、向上飛揚(yáng)的閃電。他移動時四肢的動作總是不協(xié)調(diào),像一個提線木偶,但操縱他的那位神祇顯然心不在焉,把所有的絲線都纏在了一起。
此刻,他就站在這落灰鎮(zhèn)最嘈雜的市集中央,一片小小的被人群自發(fā)讓出的空地上。他什么也沒做,只是歪著頭,用一種孩童般的好奇心打量著這個喧囂的世界。一個賣香料的商人正為了一枚銅板和顧客爭得面紅耳赤,那情緒是渾濁的赭石色;幾個孩子追逐著一只掉了毛的野狗,他們的快樂是明亮的跳躍的檸檬黃;一個疲憊的旅人靠在墻角,他的倦怠是深沉的緩慢流淌的靛藍(lán)色。
這些,都是他的食糧。他是情感的饕餮,是故事的拾荒者。
然后,他開始了他的表演。
他先是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但從他嘴里飄出的不是氣息,而是一只半透明的、閃爍著磷光的蝴蝶。蝴蝶撲扇著翅膀,繞著一個正在哭鬧的孩子的頭頂飛了一圈,那孩子瞬間止住了哭聲,瞪大了眼睛,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想要去抓。蝴蝶卻輕盈地一轉(zhuǎn),落在了旁邊一個鐵匠鋪門口那盞生了銹的煤油燈上。
“嘿,老伙計(jì),”皮普對著煤油燈說,聲音像是砂紙摩擦著絲綢,“今天心情如何?唱首歌來聽聽。”
煤油燈的鐵皮燈罩上下晃了晃,像是在點(diǎn)頭。緊接著,一道悠揚(yáng)婉轉(zhuǎn)卻又帶著金屬摩擦般沙啞的歌聲,從那燈罩里飄了出來。它唱的是一首關(guān)于“遠(yuǎn)方的大海和生銹的錨”的古老船歌。市集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被這詭異而美妙的一幕吸引了。那個爭吵的香料商人忘記了銅板,疲憊的旅人也抬起了頭。
他們的“驚訝”是一種帶著微光的清澈湖藍(lán)色。皮普滿足地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品嘗到了最美味的蜜糖。
他彎下腰,隨手從地上撿起一片被踩爛的菜葉,在指尖輕輕一捻,菜葉便舒展開來,變成了一朵嬌嫩欲滴還帶著露珠的綠色玫瑰。他將玫瑰遞給人群中一位滿臉風(fēng)霜的老婦人。老婦人遲疑地接過,那玫瑰在她觸碰到的瞬間,便“噗”地一聲,散成了一小捧五顏六色的糖果,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芈湓谒恼菩摹@蠇D人先是一愣,隨即露出了一個豁了牙的、無比純粹的笑容。
那笑容是溫暖的、醇厚的,如同陳年佳釀的酒紅色。
皮普的表演沒有固定的節(jié)目單,他只是將這個世界原本的邏輯鏈條隨意地抽出一環(huán),再用自己的方式接上。他讓一個賣水果的貨攤上所有蘋果的表面,都浮現(xiàn)出圍觀者自己的鬼臉;他讓一個衛(wèi)兵腰間的佩劍,跟著煤油燈的歌聲扭起了屁股;他朝著天空拋出一把塵土,那些塵土卻在半空中聚合成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盤旋一圈后又轟然散開,變回了塵土。
他制造著無害的混亂,收割著純粹的情感。這是一場完美的自給自足的生態(tài)循環(huán)。
然而,秩序的維護(hù)者總會到來。
兩名身穿晶耀王國標(biāo)準(zhǔn)制式鎧甲的衛(wèi)兵推開人群走了進(jìn)來。他們的步伐整齊劃一,面容冷峻,眼神里沒有絲毫波瀾。他們是這個混亂市集里,唯二符合“完美”定義的存在,因此顯得格格不入。
“戲子!”為首的衛(wèi)兵厲聲喝道,他的聲音像金屬撞擊,“根據(jù)王國法令第三十七條,禁止在公共場合使用未經(jīng)登記的擾亂秩序的魔法。立刻停止你的表演,跟我們走一趟!”
皮普夸張地鞠了一躬,帽子上那根歪歪扭扭的羽毛幾乎掃到了衛(wèi)兵的鼻子。“尊敬的秩序守護(hù)者,”他用詠嘆調(diào)般的語氣說,“難道‘快樂’也屬于被擾亂的秩序之一嗎?”
“少廢話!”另一個衛(wèi)兵上前一步,試圖抓住他的胳膊。
但他的手卻抓了個空。皮普的身體像一灘沒有骨頭的爛泥,輕巧地向后一滑,躲開了抓捕。他腳下的地面突然變得像抹了油一樣光滑,那名衛(wèi)兵收勢不住,向前踉蹌了幾步,一頭撞在了對面賣面粉的貨攤上。白色的面粉“轟”地一下炸開,將他從頭到腳變成了一尊滑稽的白色雕像。
人群中爆發(fā)出壓抑不住的哄笑。那笑聲是金色的,帶著氣泡,爭先恐后地涌向皮普。
為首的衛(wèi)兵勃然大怒,拔出了佩劍。但他的劍剛一出鞘,就發(fā)出一聲哀鳴,整個劍身變得像面條一樣柔軟,軟趴趴地垂了下去。
皮普對著那把“面條劍”搖了搖手指,臉上露出一個混合著同情與嘲弄的表情。他轉(zhuǎn)身,像一片被風(fēng)吹起的葉子,輕盈地向后飄去,準(zhǔn)備在人群的掩護(hù)下溜之大吉。
就在這時,一位騎著快馬的皇家信使正試圖穿過這片混亂的市集。他高喊著“讓開!緊急公務(wù)!”,但擁擠的人群和突發(fā)的騷亂讓他舉步維艱。皮普后退的路徑,恰好與信使的馬頭交錯。為了躲避柔軟的“面條劍”,皮普向旁邊一跳,正好撞在了馬鞍旁的郵包上。
郵包的搭扣被撞開,里面的信件“嘩啦”一下,像一群受驚的白鴿,飛散在空中。
皮普隨手一抓,正好抓到了一封。那封信的封皮是象牙白色的,上面用純金的火漆烙印著晶耀王國的國徽——一枚被齒輪環(huán)繞的、完美對稱的雪花。它散發(fā)著一種冰冷的高高在上的氣息,與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甚至來不及看清上面的字,就順勢將它塞進(jìn)了自己那件由無數(shù)口袋組成的外套里,然后對著那兩個狼狽不堪的衛(wèi)兵和手忙腳亂的信使行了一個浮夸的脫帽禮,一頭扎進(jìn)小巷,消失不見。
很久之后,當(dāng)他躲在某個無人問津的屋頂上,吹著口哨,看著夕陽將天空染成一片雜亂的橙紅色時,他才想起了那封信。
他將它掏了出來,那是一份慶典的邀請函,邀請一位技藝精湛的宮廷藝人在公主塞拉菲娜的婚前慶典上進(jìn)行表演。
皮普看著信上那些印刷得完美無瑕、連一個墨點(diǎn)都找不到的文字,又看了看遠(yuǎn)處那座矗立在王國中心、連云朵都要為它讓路的秩序井然的王宮。
他笑了,那笑容扯動了他臉上不對稱的妝容,顯得無比怪誕,又無比真誠。
去世界上最無聊的地方進(jìn)行一場最盛大的表演,還有比這更有趣的事情嗎?還有比一顆被擦拭得一塵不染卻拒絕發(fā)出任何聲響的最完美的靈魂,更美味的藏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