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王的意志如同一顆投入靜水的石子,在王宮中激起一圈圈名為“心之回響”的漣漪時,有一個地方依舊保持著它亙古不變的如同墳墓般的寂靜。
那就是皇家大書庫。
它位于王宮最古老最深沉的北翼,遠離一切慶典的喧囂與權力的光輝。這里沒有水晶穹頂,沒有白金王座,只有一排排高聳入頂的由黑沉木制成的書架,它們如同沉默的巨人肩并肩地站立著,用自己的脊梁支撐著整個王國所有被記錄下來的重若千鈞的歷史。空氣中彌漫著舊紙張、干枯墨水和時光本身混合而成的獨特氣味。光線只能從最高處一排狹小的布滿灰塵的窗戶里艱難地擠進來,在半空中照亮了無數如同微小星辰般緩緩浮動的塵埃。
這里是知識的圣殿,也是記憶的陵寢。
皇家史官瓦萊里烏斯大師,是這座陵寢唯一的守護者。他已經很老了,身體干瘦得像一根被風干的樹枝,皮膚上布滿了如同龜裂土地般的皺紋。他一生都耗費在這里,與那些沉默的用皮革和羊皮紙包裹的靈魂為伴。他熟悉每一本書的位置,就像熟悉自己手掌上的紋路。對他而言,秩序并非國王口中那宏大的關乎宇宙的法則,而是將每一本歸還的書都精準地放回它原本所屬的唯一的那個空位上。
國王關于“心之回響”儀式的決定,像一顆被投進這片死水里的不和諧的石子,打破了瓦萊里烏斯大師平靜的日常。他被賦予了一項任務:從故紙堆中找出關于這場古老儀式的所有記載,整理出其最原始最完整的流程與禁忌,以確保這場“終極驗證”的絕對完美。
瓦萊里烏斯并不喜歡這個任務。作為一名史官,他天生便對一切“傳說”和“圣物”抱持著一種理性的近乎冷漠的懷疑。歷史是由事實、數據和因果鏈構成的,而“心之回響”石這種東西更像是屬于詩人和神棍的范疇。但國王的意志,是這個王國最高的法則,他只能遵從。
他推著一架吱吱作響的比他還年邁的木梯,在迷宮般的書架間緩緩移動。他需要尋找的,是那些最古老的來自王國創生之初的典籍。那些書大多沒有正式的書名,只在書脊上烙印著一些模糊的代表著年份和內容的符號。它們的紙張已經泛黃變脆,像秋天枯死的葉子,每一次翻動都仿佛能聽見它們痛苦的呻吟。
他先是查閱了《列王紀實》《宮廷禮儀通考》這些官方史冊。書中對“心之回響”儀式有過零星的記載,但都語焉不詳,將其描繪成一種對“真愛”進行祝福與加冕的充滿祥瑞的慶典。這顯然是經過了后世美化的、服務于王權統治的“標準答案”。瓦萊里烏斯知道,這不是國王想要的,也不是他自己想要的。他要找的,是未經修飾的、更接近源頭的“真實”。
他將目光投向了書庫最深處,那個被他自己命名為“囈語之角”的區域。那里存放的,都是一些被認為“不祥”或“荒誕”的孤本殘卷,內容大多是些未經證實的預言、無法破解的魔法公式,以及一些被認為精神失常的古代學者的筆記。
他點燃一盞提燈,昏黃的燈光在他身前投下一片搖曳的光暈,也讓他的影子在身后的書架上變成了一個巨大而扭曲的仿佛正在掙扎的怪物。
他從書架的最底層抽出了一本厚重的、用某種不知名的黑色皮革包裹的古書。書的表面沒有任何文字或符號,只有一道深刻的仿佛被閃電劈開的裂痕。當他的指尖觸碰到那冰冷粗糙的封皮時,一股寒意順著他的脊椎向上攀爬。他認得這本書,它的非正式編號是“禁-003”,通常被稱為《無名之書》。據傳,記錄這本書的人是一位瘋癲的星象師,他在觀測到一顆“災厄之星”后寫下了這本書,隨后便自焚而亡。
瓦萊里烏斯將書放在一張落滿灰塵的巨大閱覽桌上,小心翼翼地翻開了它。書頁是用某種動物的皮制成的,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混合著血腥與草藥的氣味。上面的文字并非晶耀王國通用的官方語言,而是一種更為古老的由各種象形符號和幾何圖形構成的“密語”。
幸運的是,瓦萊里烏斯是整個王國里除了國王之外,唯一掌握這種密語的人。
他戴上單片眼鏡,將提燈湊得更近,逐字逐句地解讀著那些如同鬼畫符般的文字。書中的內容光怪陸離,記載著各種荒誕不經的預言:關于會唱歌的石頭、關于沒有影子的城市、關于一場會下眼淚的雨。
然后,他的目光凝固了。
他在一頁的角落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符號組合。一個代表“鐘樓”的圖形、一個代表“吞噬”的動作,以及一個代表“月光”的象形文字。
他曾在另一本更為官方但同樣古老的星象古籍中看到過這個組合的片段。那本書的注解者認為,這是一段關于“日月交替”、不具備任何實際意義的詩意描述。
但在這里,在這本《無名之書》里,這段話是完整的。
瓦萊里烏斯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開始加速,這是一種他早已陌生的生理反應。他干枯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撫過那一行行用早已褪色的暗紅色墨水寫下的文字。
“當鐘樓的指針吞噬了最后的月光,空心的王女將與無名的戲子相遇。”
他的呼吸停滯了。空心的王女?無名的戲子?這絕非什么吉兆。他強迫自己繼續向下看去,每一個符號都像一枚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視網膜上。
“一人追尋遺失的心,一人彌補磨損的魂。”
“當世界的色彩褪盡,唯有真實的影子能夠擁抱彼此。”
讀完最后一句,瓦萊里烏斯猛地向后退了一步,身體撞在了身后的書架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書架頂端積攢了上百年的灰塵簌簌地落下,在提燈的光暈里,像一場沉默的灰色的雪。
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這預言里,沒有祝福、沒有榮耀、沒有關于“愛”與“完美”的任何字眼。它所揭示的,是一個與國王所構想的那場盛大而光輝的“證明”完全背道而馳的、充滿了陰郁與未知色彩的未來。
空洞、無名、遺失、磨損、褪色的世界,以及……擁抱彼此的影子。
這聽起來,更像是一個詛咒。一個關于兩個殘缺的靈魂在世界末日般的背景下相互慰藉的悲傷的故事。
瓦萊里烏斯癱坐在地上,冰冷的感覺從石質的地板傳來,讓他因為震驚而發熱的頭腦稍微冷靜了一些。他面臨著一個前所未有的困境。
作為一名史官,他的天職是探尋并記錄“真實”。眼前的這段文字,無疑比那些官方史冊里的溢美之詞更接近某種被刻意掩蓋的原始的“真實”。他有責任將這份“真實”原封不動地呈報給國王。
但作為王國的一名臣子,他又深知國王舉行這場儀式的目的。國王需要的是一個能鞏固他統治、彰顯他理念的“神跡”,而不是一個會引發恐慌、動搖國本的“兇兆”。如果他將這段預言上報,他幾乎可以肯定,國王會下令將這本書連同他這個發現者一同化為灰燼,以確保“完美”的劇本能不受任何干擾地繼續上演。
真相與秩序。
哪一個,更重要?
他呆坐在這片由書籍構成的沉默的森林里,感覺自己像一個迷路的孩子。提燈里的燈油即將耗盡,光芒開始忽明忽暗,讓周圍那些巨大書架的影子在墻壁上瘋狂地舞動,像一群無聲的、正在嘲笑著他的鬼魂。
最終,他緩緩地站起身,佝僂的身體里仿佛重新注入了一絲力量。他走到桌前,合上了那本黑色的、不祥的《無名之書》。
然后他從另一堆故紙堆里抽出了一本名為《皇家慶典考》的、用燙金字體裝飾的官方典籍。他翻到其中記載著“心之回響”儀式的那一頁,那上面寫著:“圣石鳴響,光耀四方,此乃天作之合,王國永昌。”
他將這兩本書并排放在了一起。
一本是粗糙的、散發著血腥味的、記錄著一個怪誕預言的“真實”。
另一本是華美的、散發著墨香的、記載著一個完美祝福的“謊言”。
他伸出手,手指在兩本書的封皮上空懸停著,遲遲無法落下。
窗外,夜色已經濃重得如同墨水。而在這座巨大的、被秩序統治的王宮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已經開始悄然偏離它預設的完美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