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宮的宏偉與秩序如同巨大的、無形的引力場將整個都城都吸入其軌道時，皮普卻像一顆不遵循任何引力定律的、頑固的彗星，在城中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里，找到了自己的臨時軌跡。

那是一家專門接待外來藝人的賓客所，位于王宮厚重圍墻的陰影之下。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充滿了諷刺意味的妥協：晶耀王國需要這些外來的、能制造“美”的技藝人來點綴它的慶典，卻又本能地排斥他們身上所攜帶的、那些不屬于此地的“混亂”氣息。因此，這棟建筑被巧妙地設計成了一個隔離區，既在王城之內，又在秩序之外。

這里的房間狹小而簡陋，墻壁上滲透著陳年的、無法被歸類的潮氣。與王宮里那種冰冷而純凈的消毒水味不同，這里的空氣中，混雜著廉價的香粉、汗水、未干的油彩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名為“失望”的酸腐味。

皮普并不在乎這些。對他而言，這種混雜著生命本身雜質的氣味，遠比王宮里那種真空般的純凈，要來得更“真實”，也更“美味”。他正倒掛在自己房間的天花板上，雙腳如同被粘住一般牢牢吸附著屋頂，像一只巨大而色彩斑斑的蝙蝠，饒有興致地“聽”著樓下傳來的、各種被壓抑住的情緒。

樓下的公共休息室里，聚集著一群同樣被邀請來參加慶典的藝人。他們是晶耀王國精挑細選的、最“安全”的表演者：一位能用豎琴彈奏出數學公式的盲眼琴師，一個能用影子模仿十二星座運轉的默劇演員，還有幾個能將花瓣編織成沒有生命的、永不凋謝的肖像畫的少女。

此刻，他們正用一種混合著“敬畏”與“嫉妒”的、如同紫羅蘭與檸檬混合般的復雜色調，談論著那場即將到來的、神圣的“心之回響”儀式。

“你們聽說了嗎？國王陛下竟然決定動用那塊圣石！”盲眼琴師的聲音里帶著顫音，他那雙看不見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天花板，看到王宮深處的神跡。“那可是只在傳說中出現過的東西，一塊能讓‘愛’本身顯形的奇跡！”

“是啊，”影戲師用一種近乎耳語的、充滿戲劇性的聲音說，“我祖母的祖母曾說過，上一次圣石被啟動，還是在兩百年前，為了驗證一位王后對國王的忠貞。據說，當時整個王宮都被一種金色的、如同太陽般溫暖的光芒所籠罩，所有在場的人，都感受到了那份偉大的、不可動搖的愛情?！?/p>

皮普倒掛在天花板上，百無聊賴地晃動著一條腿。他聽著這些話，感覺自己像是在旁聽一群孩子，無比認真地討論著一個關于“世界上最好吃的糖果”的、虛無縹緲的傳說。

公開“證明”愛情？讓一塊石頭來裁定兩個人之間那復雜、混沌、瞬息萬變的情感？

在他那由無數故事和玩笑構成的世界觀里，這簡直是宇宙誕生以來，最無聊、最荒誕、也最傲慢的一件事。

愛，對他而言，是一種最頂級的、最混亂的、充滿了矛盾與不確定性的美味佳肴。它時而是甜的，時而是苦的；它能讓人升入天堂，也能讓人墜入地獄；它在這一秒是永恒，在下一秒就可能灰飛煙滅。它最迷人的地方，恰恰在于它的“不可證明”與“無法言說”。

而現在，這個王國，竟然想用一場公開的、盛大的、如同幾何證明題般的儀式，去定義它，去框住它，去將它變成一個完美的、可供瞻仰的、毫無生氣的標本。

這簡直是對“愛”本身，也是對他這位“情感收藏家”的、最嚴重的挑釁。

一種近乎神圣的責任感，在皮普那顆混亂的心中油然而生。他不能容忍如此美味的食材，被一群乏味的廚師，用如此拙劣的方式烹飪。他必須要做點什么。

不是為了破壞。他從不搞真正的破壞。破壞是缺乏想象力的、最低級的混亂。

他要做的，是“即興創作”。

是為這首單調、乏味的圣詠，加入幾個不和諧的、卻充滿了生命力的爵士音符。

他從天花板上一躍而下，悄無聲息地落在地板上。然后，他一頭扎進了自己那件神奇的、仿佛連接著另一個次元的外套口袋里。那口袋的內部，是一個比房間本身還要廣闊的空間，里面堆滿了各種各樣、千奇百怪的“道具”。這些都是他在漫長的生命中，從各種故事的縫隙、各種情感的角落里，收集或制造出來的東西。

他開始了他的準備工作。他的表情，像一個準備著手一場世紀手術的、最頂尖的外科醫生，專注而虔誠。

他首先掏出的，是一根由彩虹色玻璃制成的、彎彎曲扭的吸管。這是他的“情緒泡泡”吹管。用它吹出的泡泡，本身沒有任何魔法攻擊力，但它們有一個獨特的屬性：它們會隨機地吸附周圍環境中最強烈的情感，然后，在破裂的瞬間，將那份情感以一種夸張的、戲劇性的方式，放大并釋放出來。比如，一個吸附了“憤怒”的泡泡，可能會讓一個人的胡子瞬間著火；一個吸附了“喜悅”的泡泡，可能會讓周圍下起一場短暫的、由爆米花構成的雨。

他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這根吹管。他想，如果把這些泡泡，吹向那塊據說能與“真愛”共鳴的圣石，會發生什么有趣的化學反應呢？

接著，他又掏出了一個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扁扁的紅色軟墊。這是一個經過他精心改造的“交響屁墊”。它發出的聲音，并非普通玩笑道具那粗俗的聲響，而是經過了精心的編排。它能根據坐墊者身上最細微的、潛意識里的情緒波動，奏出相應的、由各種管弦樂器發出的、極具諷刺意味的短小樂章。比如，一個內心驕傲的人坐上去，它可能會奏出一段滑稽的、跑了調的《王者進行曲》；一個內心悲傷的人坐上去，它則可能用一把悲傷的小號，吹奏出一段全世界最悲慘的、只有三個音符的旋律。

他將這個軟墊藏在袖子里。他想，在儀式最莊嚴肅穆的時刻，如果國王陛下或者哪位德高望重的大臣，不小心“奏”出了一段發自靈魂深處的、誠實的樂章，那場面一定會非常動人。

最后，他拿出了一個巴掌大小的、用銀和黃銅制成的、結構無比精密的音樂盒。這是他的得意之作，他稱之為“時光倒流八音盒”。當它被啟動時，它不會播放任何預設的旋律。恰恰相反，它會“錄制”周圍正在發生的聲音，然后，以倒放的形式，將其重新播放出來。祝福會變成詛咒，贊美會變成嘲諷，一首莊嚴的圣歌，在倒放時，聽起來可能就像一群惡魔在低語。

他將這三件小小的、無傷大雅的“樂器”準備妥當。他沒有一個周密的、環環相扣的計劃。計劃是屬于秩序的產物。他所要做的，只是在最恰當的時機，將這些小小的“可能性”種子，撒進那片被過度耕種的、堅硬的“確定性”土壤里。

然后，靜待花開。

他直起身走到房間那扇狹小的窗前，窗戶正對著王宮的方向。夜色之下，王宮像一頭巨大的、沉睡著的、由水晶和白金構成的巨獸，它呼吸平穩，心跳規律，對即將到來的、小小的“騷擾”一無所知。

皮普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孩子般惡作劇得逞前的、純粹而燦爛的笑容。那笑容扯動了他臉上那滴藍色的淚珠和那道綠色的閃電，顯得無比怪誕，又無比真誠。

他將要獻給這個完美的王國，一場它聞所未聞的表演。

一場關于“真實”的、小小的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