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并非一場爆炸，爆炸是能量的瞬間釋放，是一種遵循著物理法則的、宏大而誠實的毀滅。眼前發生的，是比爆炸更詭異、更令人不安的現象。

那是一種“污染”。

如同將一滴墨水，滴入一杯純凈的水中。墨汁以一種緩慢的、不祥的、如同植物根系般生長的姿態，侵蝕著水的純粹，將透明變為渾濁，將“一”變為“雜”。

那塊本應只反射“真愛”這一純粹單色光的圣石，此刻，就成了一面被徹底污染的鏡子。在皮普那枚小小的、注入了“混亂”常數的泡泡催化下，它那古老的、沉睡的共鳴機能被喚醒了，但被喚醒的，不是它神圣的、用于“祝福”的窄頻接收模式，而是它原始的、混沌的、能接收一切信號的全頻模式。

它不再挑剔。它開始饑不擇食。

那道詭異的、混合著“敬畏”與“期許”的紫金色光芒，只是一個開始。緊接著，更多的、屬于人類情感光譜中那些被刻意隱藏的、不體面的雜色，開始從水晶的內部，爭先恐后地滲透出來。

一道黏稠的、如同沼澤爛泥般的暗綠色光芒，從一位以公正嚴明著稱的老公爵的方向射出，那光芒里，混雜著他對鄰國一片富饒土地的、從未宣之于口的貪婪；一道尖銳的、如同生銹鐵釘劃過玻璃般的粉紅色，來自一位以端莊賢淑聞名的侯爵夫人，那粉色里，充滿了她對王后頭上那頂鉆石王冠的、針尖般的嫉妒；還有一道道灰色的、代表著“恐懼”的煙霧，從那些低階貴族的身上升起，他們害怕的不是神跡沒有降臨，而是這場意外，會牽連到自己那脆弱的、依附于秩序的地位。

這些駁雜的、充滿了欲望與不安的光線，如同一群被壓抑了太久的、丑陋的幽魂，終于找到了一個出口。它們在圣石的周圍交織、碰撞、融合，形成了一片緩慢旋轉的、令人作嘔的、如同油彩混入清水的彩色漩渦。

整個大廳的秩序，開始從其最核心的地方，發生結構性的崩塌。

那些原本如同雕像般靜默的貴族們，開始騷動。他們無法看見彼此內心的色彩，但他們能看見圣石上那片不斷變幻的、丑陋的污穢。他們能感覺到空氣中那股原本莊嚴神圣的能量場，正在變得粘稠、污濁，充滿了不祥的預兆。他們開始下意識地與身邊的人拉開距離，用懷疑和警惕的眼神，互相打量著，猜測著是誰的、不純潔的內心，污染了這場神圣的儀式。

那完美的、由信任和階級構成的陣列，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在廊柱的陰影里，皮普像一只品嘗到了最頂級、最復雜、最出乎意料的陳年佳釀的饕餮，滿足地瞇起了眼睛。

他能“看”到，也能“嘗”到。

那老公爵的“貪婪”，是帶著鐵銹味的、苦澀的陳皮；那侯爵夫人的“嫉妒”，是酸得倒牙的、未成熟的青梅；而那些小貴族們的“恐懼”，則是無數顆包裹著冰冷露水的、沒有味道的玻璃珠。這些味道，這些色彩，這些被壓抑在“完美”面具之下的、真實的人性，對他而言，是這個世界上最豐盛、最美味的交響盛宴。

他看到國王阿塔納修斯的臉，已經從最初的震驚，變成了一種因信仰被玷污而產生的、如同火山爆發前的、鐵青色的憤怒。國王的嘴唇緊緊抿著，他那雙如同星辰般冰冷的眼睛里，燃燒著想要將眼前這一切“不完美”的存在，連同那塊背叛了他的圣石，一同化為灰燼的火焰。他窮盡一生所建立的、引以為傲的秩序大廈，此刻，正被其地基之下，那些他一直視而不見的、潮濕而骯臟的人性，一點點地腐蝕、蛀空。

而阿利斯泰爾王子，則做出了最符合他“完美”人設的反應。

他沒有后退，也沒有驚慌。他臉上的表情，從僵硬的微笑，變成了一種因被冒犯而產生的高傲的憤怒。他將這次“意外”，視為對他個人以及他所代表的“愛情”的、一次卑劣的挑戰。

他握著塞拉菲娜的手，更加用力了。他試圖將自己內心那股強大的、金色的、屬于“征服”與“占有”的意志力，更猛烈地注入圣石之中。他要用自己純粹的、強大的、王者的“愛”，去壓倒、去凈化、去覆蓋掉那些來自庸眾的、卑微而污穢的雜色。

他的確很強大。一道道金色的光芒，如同利劍，從他的掌心射出，一次又一次地，試圖沖散那片由各種雜色構成的漩渦。

但圣石，已經不再是那個只聽命于王者的、忠誠的仆從了。它被皮普的魔法，變成了一個公平的、不偏不倚的、甚至有些幸災樂禍的“民主”舞臺。它不再評判哪種情感更高貴，哪種更卑微。它只是忠實地，將所有投入其中的東西，都一一映照出來。

于是，大廳里的眾人，便看到了更為驚人的一幕。

那塊水晶，開始像一面巨大的、扭曲的哈哈鏡，不僅反射色彩，更開始反射出具體的、破碎的畫面與聲音。

老公爵那張布滿皺紋的臉，與一幅標著紅色箭頭的軍事地圖，重疊在了一起；侯爵夫人那優雅的側影旁，回蕩著她夢中囈語般的、對王后珠寶的貪婪低語；而阿利斯泰爾王子那英俊的面龐之上，則浮現出了法勒尼亞王國與晶耀王國合并后、一張全新的、更加龐大的帝國版圖。

秩序，徹底崩潰了。

偽裝，被撕得粉碎。

整個大廳，從一個神圣的、寂靜的審判庭，變成了一個嘈雜的、混亂的、上演著無數場鬧劇的、小丑的舞臺。

在這場席卷了所有人的、巨大的情感風暴中心，只有一個人，是絕對的例外。

塞拉菲娜。

她依舊站在那里，手依舊與王子相握，與圣石相連。她的臉上，依舊是那片超越了“平靜”的、近乎“虛無”的寧靜。

她看著眼前這光怪陸離的一切，就像看著一場突如其來的、包含了復雜光影變化和劇烈聲波振動的、大型的物理現象實驗。

那些被稱為“貪婪”、“嫉妒”、“恐懼”的情感，在她眼中被清晰地解析為一組組擁有特定波長和振幅的能量信號。它們相互干擾，相互疊加，形成了一個極不穩定的、充滿了隨機性的混沌系統。這很……有趣。一個完美的、可預測的系統，在引入了一個微小的、不可控的變量后，其最終導向的，并非線性的崩塌，而是一種指數級的、充滿了無限可能性的“涌現”。

她的認知機器，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運轉著，記錄、分析著這每一個珍貴的、混亂的數據。

然后，那塊已經徹底失控的、瘋狂的圣石，似乎終于厭倦了從那些渺小的、雜亂的靈魂中汲取養分。

它將自己那面被污染了的、好奇的鏡子，轉向了離它最近的、那兩個截然不同的能量源。

一個，是阿利斯泰爾王子那如同小型太陽般、熾熱而強大的、充滿了“意志”的金色靈魂。

另一個，則是塞拉菲娜公主那如同絕對零度般、寂靜而深邃的、充滿了“虛無”的黑曜石之心。

水晶的漩渦開始加速旋轉，所有的雜色都開始向中心退去，舞臺即將被清空，終極的審判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