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慌，是一種具有高度傳染性的、熵增的能量形態，它以那聲凄厲的尖叫為初始變量，通過聲波的振動與視覺的刺激，在人群中進行著指數級的、鏈式反應般的傳播。曾經由“敬畏”與“秩序”構筑的、穩定的晶體結構，在這一刻被徹底粉碎，退化成了一盤由無數個相互碰撞、做著布朗運動的、混亂的分子構成的熱湯。
大廳，這座晶耀王國最神圣的、秩序的圣殿，變成了一個巨大的、華美的、正在分崩離析的琉璃鳥籠。而籠中的鳥兒，那些平日里以優雅與克制為榮的貴族們，此刻正因看到了自己靈魂中那丑陋的、真實的倒影，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瘋狂。他們互相推搡，彼此咒罵，試圖將那面無處不在的、來自深淵的鏡子，推向離自己最遠的地方。
在這場由“真實”引發的、巨大的雪崩中心，有兩處截然不同的、孤島般的寧靜。
一處，是塞拉菲娜。她靜立在祭壇之上，如同風暴的中心，那雙清澈的眼睛，正以一種近乎貪婪的專注，觀察并記錄著眼前這場盛大的、關于“人性”的物理實驗。她看著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的男男女女，如何在絕對的真實面前，退化成最原始的、只剩下“趨利避害”本能的生物。他們的動作，他們的聲音，他們的表情，在她眼中，都構成了一組組無比珍貴的、用以豐富她認知模型的數據。
另一處，是國王阿塔納修斯。
他沒有動。他只是站在那里，站在王座的陰影之下，看著眼前這片由他親手締造、又被他親手引爆的廢墟。他的身體，停止了顫抖。他那雙如同星辰般冰冷的眼睛里，那股因信仰崩塌而產生的、毀滅一切的火焰，也緩緩熄滅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為可怕的、如同絕對零度般的、純粹的“理性”。
他像一臺在遭遇了致命系統錯誤后，強行重啟的、精密的計算機器。他開始以一種非人的、冷酷到極致的速度，分析著眼前這場災難的成因，并試圖尋找一個能讓系統恢復“秩序”的、最有效的解決方案。
他的目光，緩緩地，越過了那些驚慌失措的、已經失去任何價值的“棋子”，越過了那個癱倒在地、如同一個破碎了的、華麗的瓷器的“盟友”，最終，落在了他自己的女兒，塞拉菲娜的身上。
落在了那顆懸浮在她身后的、巨大的、吞噬了所有光明的、黑曜石之心上。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導致這場災難的、唯一的“變量”。
那個從一開始，就無法被他的公式所計算，無法被他的秩序所同化的、錯誤的、不祥的“異常點”。
她不是他的女兒。不是王國的公主。不是完美的寶石。
她是一個BUG。一個足以讓整個系統，從最底層開始，發生邏輯錯誤的、致命的BUG。
而對于一個以“完美”為最高指令的系統來說，處理BUG的方式，只有一個。
那就是，清除。
“衛兵！”
國王的聲音，不高，不響，不帶任何情緒。但它像一道無形的、冰冷的指令，穿透了所有的尖叫與哭喊，精準地，傳入了那些依舊保持著絕對忠誠與秩序的、皇家衛兵的耳中。
那些如同雕像般，守衛在大廳四周的、穿著全覆蓋式盔甲的皇家衛兵，動了。
他們的動作，整齊劃一，沒有任何多余的猶豫。他們像一群被啟動了的、冰冷的殺戮機器，無視了周圍那些哭喊著、試圖逃離的貴族，組成了一個完美的、無法被突破的包圍圈，開始向著大廳的中央，向著祭壇之上那個沉默的、白色的身影，緩緩地、不可阻擋地，收縮。
他們的目標，明確而唯一。
清除那個導致系統崩潰的、名為“塞拉菲娜”的錯誤代碼。
阿利斯泰爾王子，從地上掙扎著爬了起來。他看著那些步步緊逼的、散發著冰冷殺意的衛兵，又看了看那個依舊靜立在祭壇上、仿佛置身事外的公主。他的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混雜著恐懼、羞辱與一絲微不可察的“愧疚”的光芒。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么，想阻止，想辯解。
但最終，他什么也沒說。他只是踉蹌著，狼狽地，向著大廳的出口退去。他，作為一個已經被證明是“虛偽”的失敗者，已經失去了在這盤棋局上，說任何話的資格。他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離。逃離這個讓他身敗名裂的地方，逃離那面能照出他靈魂丑陋模樣的、可怕的鏡子。
于是，整個大廳里，只剩下了一個即將被“清除”的祭品，一群正在執行“清除”指令的機器，以及一個下達了“清除”指令的、孤獨的、瘋狂的上帝。
塞拉菲娜看著那些向她逼近的、閃爍著金屬寒光的衛兵。她能計算出他們包圍圈的收縮速度，能分析出他們每一步所蘊含的、最優化的攻擊角度。她知道，在三十七秒之后，他們手中的長戟，將會從至少三個不同的、無法被同時閃避的方向，刺穿她的身體。
她沒有感到恐懼。
恐懼，是一種預測到危險后，為了激發“逃跑”或“戰斗”反應而產生的、原始的生理機制。
但她，既不想逃跑，也無法戰斗。
她只是在想，原來，這就是“秩序”的本質。
秩序，并非為了守護。而是為了“修正”。任何不符合其既定法則的存在，都將被視為“錯誤”，并被毫不留情地修正，或者，刪除。
她，就是那個需要被刪除的錯誤。
這個認知，清晰，冰冷，且符合邏輯。
就在那包圍圈即將收縮到極致，就在那第一柄長戟已經舉起，準備刺出那致命一擊的、前一秒。
一個完全不合時宜的、充滿了歡快氣息的、如同小丑在吹奏的、滑稽的口哨聲，突然，從大廳的某個角落里，響了起來。
緊接著，一顆小小的、紅色的、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橡膠球，從那根巨大的廊柱之后，被彈了出來。
那顆球，以一種完全不符合拋物線定律的、詭異的軌跡，在空中連續地、以九十度直角，彈跳了數次，精準地，躲過了所有衛兵的身體，最終，“啪”的一聲，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為首那名衛兵隊長的、光亮的頭盔之上。
然后，它爆炸了。
沒有火焰，沒有沖擊波。
那顆小小的橡膠球，爆炸成了一大捧五顏六色的、閃閃發光的、如同慶典禮花般的彩色紙屑。那些紙屑，帶著一股濃郁的、甜得發膩的糖果香味，劈頭蓋臉地，糊了那位衛兵隊長一身。
這突如其來的、荒誕的、毫無任何威脅性、卻又充滿了侮辱性的攻擊，讓那臺正在高效運轉的、冰冷的殺戮機器，出現了一瞬間的、微小的卡頓。
所有衛兵的動作，都停滯了零點五秒。
而零點五秒，對于混亂來說，已經足夠。
皮普如同一個被按下了彈射按鈕的、上緊了發條的玩偶，從廊柱的陰影里一躍而出。
他的臉上不知何時，已經重新畫上了那副怪誕的、不對稱的妝容。他的身上，也重新換回了那件由無數種布料拼接而成的、五彩斑斕的外套。
他像一滴不合時宜的、闖入了黑白默片時代的、色彩過于飽和的顏料。
他的出現本身，就是對這場悲劇的、最徹底的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