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塞拉菲娜邁出那一步時,整個世界連同其中所有的混亂與喧囂,都仿佛被投入了一片無形的、名為“選擇”的力場之中,瞬間凝固。
那一步距離很短,不超過半米,但它跨越的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宇宙。一個是她身后那個由“完美”與“秩序”構筑的、冰冷的、可被預測的、正在分崩離析的宇宙。另一個,是她面前那個由“荒誕”與“未知”構成的、充滿了變量的、正在向她發出邀請的宇宙。
皮普看著她。
看著她如何用一個最簡單的、向前行走的動作,就完成了對她過去十八年人生的、最徹底的背叛。
他那張花了妝的、狼藉的、可笑的臉上,那個一直掛著的、仿佛在欣賞戲劇般的、置身事外的微笑,第一次,完全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全新的、塞拉菲娜從未見過的、也無法立刻解析的表情。
那是一個……真正的笑容。
一個不帶任何表演性質,不為取悅任何人,不為達成任何目的的,純粹的笑容。它像一顆被埋藏在無數層巖石之下的、最純凈的水晶,在這一刻,突然掙脫了所有的束縛,綻放出了它最原始、最本真的光芒。那光芒,明亮,溫暖,甚至帶著一絲因狂喜而產生的、近乎神圣的顫抖。
他那顆由無數故事碎片和情感色彩拼接而成的心,在這一刻,不再是“品嘗”或“收藏”。
它是在“共鳴”。
他為她的選擇,而感到了純粹的、不含任何雜質的、名為“喜悅”的情感。
“抓住他們!”
國王阿塔納修斯那充滿了暴怒與絕望的、如同困獸般的咆哮,打破了這短暫的、神圣的寂靜。他無法接受,他最完美的棋子,竟然在棋局的最后,選擇了“背叛”棋盤本身。他指向祭壇,指向那兩個站在一起的、一個空洞一個怪誕的、對他的秩序構成了終極嘲諷的身影,下達了最后的、不容置疑的指令。
“不惜一切代價!”
那些因為皮普的戲法而陷入混亂的衛兵們,在聽到了國王這不帶任何回旋余地的、充滿了血腥味的命令后,仿佛被注入了一段全新的、更為底層的指令。他們放棄了思考,放棄了理解,重新變回了最純粹的、只為執行命令而存在的殺戮機器。
他們舉起了手中的武器。這一次,不再是長戟,而是一種更為致命的、被王國明令禁止在宮殿內使用的、名為“秩序之弩”的煉金武器。那弩的弩身上,銘刻著復雜的、用以穩定能量的符文,而弩箭的箭頭,則是由一種能發出高頻振動、瓦解一切魔法護盾的特殊水晶制成。
這是專門用來“清除”魔法生物與異端的、最終的手段。
數十支閃爍著冰冷藍光的、致命的弩箭,在同一時間,對準了祭壇之上的那兩個身影。
然而,皮普只是笑了笑。
他像一個即將展示自己最得意作品的、驕傲的藝術家,轉過身,面向塞拉菲娜,用一種夸張的、仿佛在變魔術般的、優雅的姿態,將手,伸進了自己那件五彩斑斕的外套里,那個最深、最神秘的口袋之中。
他掏出來的不是武器,不是盾牌,也不是任何具有防御功能的魔法道具。
他掏出來的,是一扇門。
一扇被折疊起來的、看起來像是一塊破舊的、畫著一扇門的油畫帆布。那帆布的質地粗糙,邊緣已經磨損,上面的顏料也因為常年的折疊而產生了細微的龜裂。畫上,是一扇再也普通不過的、陳舊的木門,門上畫著一個銹跡斑斑的、黃銅色的圓形門把手。
這件“道具”,與周圍那華美、莊嚴、由白金與水晶構成的王宮建筑相比,顯得如此的格格不入,如此的寒酸,甚至……可笑。
但皮普卻用一種近乎珍愛的、無比鄭重的姿態,捧著這塊“畫了門的帆布”。
“發射!”國王的怒吼,如同死神的判決。
數十支“秩序之弩”的弓弦,同時發出了刺耳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聲。藍色的、致命的光點,如同密集的、充滿了惡意的流星雨,向著祭壇,呼嘯而來。
就在那第一支弩箭,即將觸及到皮普的身體的前一剎那。
皮普動了。
他拿著那塊帆布,向著祭壇后方那面由一整塊巨大黑曜石雕琢而成的、光滑如鏡的墻壁,猛地一甩。
奇跡,發生了。
那塊原本看起來柔軟而破舊的油畫帆布,在空中展開的瞬間,便迅速地、以一種違反所有物理定律的方式,變得堅硬,挺括。畫上的那扇木門,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從二維的平面,向三維的立體,迅速地“生長”了出來。
“砰”的一聲。
一扇真正的、散發著古老木頭氣息的、帶著真實裂紋與銹跡的門,憑空出現,嚴絲合縫地,鑲嵌在了那面光滑的、本不應有任何出口的黑曜石墻壁之上。
而那些致命的、藍色的弩箭,在接觸到這扇突然出現的、看起來搖搖欲墜的木門時,卻如同撞上了一片看不見的、最堅韌的屏障,在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能量,紛紛無力地,跌落在地,變回了普通的、毫無光澤的水晶箭頭。
皮普伸出手,他的手指,輕輕地,落在了那扇門上,那個畫出來的、銹跡斑斑的、黃銅色的圓形門把手之上。
當他的指尖,與那片二維的、由顏料構成的“黃色”接觸時,那片黃色,突然,擁有了真實的質感與溫度。
那個畫出來的門把手,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可以被轉動的、冰冷的黃銅門把手。
皮普轉動了它。
“吱呀——”
一聲悠長的、充滿了歲月感的、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開門聲,在這片充滿了殺戮與崩潰的大廳中,清晰地響起。
門,開了。
門后,沒有光。
門后,也沒有黑暗。
門后,是一片無法被語言所描述的、流動的、旋轉的、充滿了無限可能性的“混沌”。
塞拉菲娜看到了。
她看到了無數種她從未見過的、無法被命名的顏色,如同流淌的星河,在門后緩緩旋轉。她聽到了無數種她從未聽過的、不屬于這個世界的聲音,有風的低語,有海的咆哮,有星辰碎裂的悲鳴,有初生嬰兒的第一聲啼哭,它們交織在一起,卻又無比和諧。她甚至“聞”到了時間的味道,“觸摸”到了空間本身的質感。
那是一條通往“未知”本身的、由純粹的“可能性”構成的、旋轉的隧道。
一個全新的、不遵循任何她所熟知的法則的、巨大的、充滿了誘惑力的“系統”。
“女士優先,還是我先請?”皮普轉過頭,對著她,眨了眨那只畫著綠色閃電的右眼,臉上又恢復了那種玩世不恭的、小丑般的微笑。
塞拉菲娜看著他,然后,她的目光越過他,最后一次看了一眼這個她生活了十八年的、華美的、正在燃燒的鳥籠。
她看到了她父親那張因極致的憤怒與無力而徹底扭曲的、陌生的臉。
她看到了那些曾經向她獻上最完美祝福的貴族們,此刻正如同驚弓之鳥般,互相踐踏,丑態百出。
她看到了這個建立在“完美”之上的王國,其最終的、必然的結局。
然后她收回了目光。
她沒有回答皮普的問題。
她只是提起了自己那身由月光紡成的、純白色的紗裙,以一種她從未學習過的、卻又無比優雅利落的姿態,毫不猶豫地邁開腳步,跳進了那扇門后那片流淌著星河與故事的、溫暖而怪誕的深淵之中。
皮普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那片混沌的光芒里。
然后他也轉身,輕輕一躍,如同一個完成了謝幕演出的、心滿意足的演員,跳進了那扇門里。
在他進入之后,那扇憑空出現的、陳舊的木門,連同它那銹跡斑斑的門把手,都開始迅速地變得透明,最終,化為了一縷青煙消失不見。
只留下那面光滑的、冰冷的、如同墓碑般的黑曜石墻壁。
以及一個破碎的、寂靜的、再也無法被稱之為“完美”的王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