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入那扇門的瞬間，塞拉菲娜所熟知的一切物理法則，都以一種溫柔而徹底的方式，宣告了它們的失效。
沒有下墜感，沒有失重感，也沒有任何形式的、可被測量的速度與方向。她感覺自己不像一個正在移動的物體，更像一個正在被“重寫”的句子。構成她存在的每一個字母，都被拆散，然后，以一種全新的、她無法理解的語法，重新排列組合。
她所進入的并非一個空間，而是一個“狀態”。一個介于“存在”與“非存在”之間的、流動的、充滿了無限可能性的“之間地帶”。
這里，就是門后之路。
她的視覺、聽覺、觸覺、嗅覺……所有用以感知外部世界的、獨立的感官系統，在這一刻，被徹底地、粗暴地，打碎并融合在了一起。她第一次“看”到了聲音。國王那充滿了暴怒與絕望的咆哮，在她身后，變成了一條丑陋的、鐵青色的、正在不斷抽搐的巨大鞭子，試圖將她重新拖回那個崩潰的宇宙。而皮普那歡快的、滑稽的口哨聲，則是一連串明亮的、金色的、如同蒲公英種子般、四處飄散的光點。
她“聽”到了顏色，王宮大廳里那些由白金與水晶構成的、冰冷的白色，發出的是一種頻率極高、如同玻璃摩擦般的、刺耳的噪音。而她自己那身由月光紡成的紗裙，則在低聲吟唱著一首寧靜的、關于“虛無”的、無聲的搖籃曲。
她甚至能“觸摸”到時間。它不再是一條單向流淌的、不可逆轉的長河。它變成了一片溫暖的、粘稠的、如同琥珀般的海洋。無數個“過去”的瞬間，如同被封存在這片海洋里的、閃閃發光的魚群，從她身邊游過。她看到了童年時的自己，正坐在窗前，看著窗外一場安靜的雪，試圖計算出每一片雪花下落的軌跡。她看到了幾分鐘前的自己，正站在祭壇之上，看著那塊巨大的、黑色的鏡子，映照出眾生丑陋的倒影。
而“未來”則是這片海洋中，那些更深、更暗、充滿了未知巨獸的、冰冷的海溝。她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卻無法看清它們的模樣。
這是一個由純粹的“信息”構成的、沒有物質實體的世界。一個任何邏輯、任何理性，都會在瞬間被消解、被同化的、屬于“混沌”本身的領域。
對于任何一個習慣了用“秩序”來理解世界的靈魂來說，這里，就是最可怕的地獄，最徹底的瘋狂。
但對于塞拉菲娜來說，這里是天堂。
是她那臺永不停歇的、精密的認知機器，夢寐以求的、最終極的、充滿了無限數據的盛宴。
她沒有感到恐懼。她沒有感到迷失。
她感覺到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專注”。
她像一個被投入了一個全新宇宙的、孤獨的物理學家，貪婪地、不知疲倦地觀察著，記錄著，分析著。她試圖為這個宇宙，建立一套全新的法則。
“聲音的‘顏色’，似乎與其振動頻率和情感屬性相關。憤怒是鐵青色，快樂是金色，那么，悲傷呢？”
“時間的‘形態’，似乎是可塑的。如果施加一個足夠強大的‘意志’變量，是否可以逆轉它的流向？”
“構成這個空間的基本粒子，究竟是什么？是純粹的能量，還是某種更高維度的、我們無法理解的‘概念’本身？”
無數的問題，無數的猜想，無數的計算，在她的腦海中以一種超越了光速的速度瘋狂地運轉著。她那顆黑曜石之心，第一次感覺自己像一顆真正意義上的、正在進行著聚變反應的、熾熱的恒星。它不產生情感，它產生的是純粹的、巨大的、用以理解世界的“算力”。
就在這時，一只手輕輕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塞拉菲娜從她那宏大的、關于宇宙法則的思考中，回過神來。她轉過頭，看到了皮普。
他在這片充滿了混亂與瘋狂的“信息之海”里，顯得如魚得水，悠然自得。他不像她那樣，試圖去“理解”這個世界。他只是在“體驗”它。
他像一條快樂的海豚，在這片時間的海洋里自由地嬉戲。他伸出手，從身邊那群代表著“過去”的、閃光的魚群中隨手撈起了一條。那條“魚”在他的掌心變成了一個小小的、發光的水球。水球之中清晰地映照著一個畫面：一個戴著小丑面具的男孩，正笨拙地為另一個哭泣的、衣衫襤褸的小女孩變出了一朵用野草編成的、歪歪扭扭的小花。
“這是一個關于‘善良’的故事，”皮普的聲音，在這里不再是通過空氣振動來傳播。它像一股溫暖的、帶著甜味的氣流，直接流入了塞拉菲娜的意識之中。“味道不錯，有點像剛出爐的、撒了糖霜的面包。要嘗嘗嗎？”
他說著，將那個發光的水球，遞到了塞拉菲娜的面前。
塞拉菲娜看著那個水球。她能分析出其中所蘊含的、被稱為“善良”的情感信息，其數據結構，復雜，溫暖，且帶有一種奇特的、不求回報的“利他”屬性。但她無法“品嘗”它。對她而言，這依舊只是一組有趣的數據，而非一種可以被感官所體驗的“味道”。
她搖了搖頭。
皮普似乎并不意外。他笑了笑，將那個水球像一顆糖果般扔進了自己的嘴里，然后露出了一個無比滿足的、陶醉的表情。
“好吧，也許這個你更喜歡。”他又伸出手，向著那片由無數種聲音構成的、流淌的“色彩之河”中，輕輕一招。
那首屬于塞拉菲娜的、關于“虛無”的、無聲的搖籃曲，如同受到了召喚，化作一條純白色的、由月光編織成的絲帶，輕柔地，纏繞在了他的指尖。
他將那條絲帶，遞給了塞拉菲娜。
“這是你的，”他說，“你的‘寂靜’。很美。像冬天的第一場雪，干凈，純粹，能覆蓋掉世界上所有的、不完美的顏色。”
塞拉菲娜伸出手，觸碰到了那條絲帶。
在她觸碰到的瞬間，那條絲帶，便如同找到了歸宿，悄然融入了她的身體，消失不見。而她那顆因為超高速運轉而變得有些“嘈雜”的、理性的內心，在這一刻，重新，回歸了那片她最熟悉的、絕對的、冰冷的寧靜。
她看著他。看著他臉上那花了妝的、可笑的、卻又帶著一種她無法理解的“清澈”的臉。
她第一次，產生了一個不屬于任何邏輯分析的、純粹的疑問。
“你……是什么？”
這個問題，同樣，不是通過聲帶，而是通過純粹的“意識”，傳遞了過去。
皮普聽到這個問題，愣了一下。然后，他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燦爛了。
“我？”他歪著頭，想了想，然后用一種無比輕松的、仿佛在分享一個無傷大雅的秘密的語氣，回答道，“我是一個故事。一個被講了一半就忘了結尾的故事。所以，我只能到處流浪，去偷聽別人的結局，好讓自己的結尾顯得不那么孤單。”
他說完，對著她俏皮地眨了眨那只畫著綠色閃電的右眼。
然后，他牽起了她的手。
“抓緊了，”他說，“前面，好像到站了。”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前方那片無盡的、流淌著星河與故事的混沌，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無比明亮的、純白色的光點。
那個光點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迅速地，放大。
一股巨大的、無法抗拒的、如同宇宙大爆炸般的推力，從他們的身后，猛地傳來。
塞拉菲娜感覺自己，連同這個牽著她的、溫暖而怪誕的存在，一同，被這條充滿了無限可能性的、瘋狂的隧道，毫不留情地，吐了出去。
光明。
刺眼的光明。
以及一種久違了的、屬于“真實”的、堅硬的觸感。
當塞拉菲娜再次睜開眼睛時，她發現自己正躺在一片柔軟的、散發著青草氣息的、綠色的草地之上。
天空，是她從未見過的、如同被最純凈的藍寶石洗過的、清澈的藍色。幾朵白云，如同被頑童隨意撕扯的棉花糖，懶洋洋地飄在天上。
空氣中，彌漫著泥土、野花和一種淡淡的、屬于海洋的咸腥味。
而她的身邊，躺著那個無名的戲子。他仰面朝天，四肢攤開，臉上帶著一種在經歷了一場最刺激的冒險之后心滿意足的、疲憊的微笑。
他們出來了，從那個破碎的、完美的鳥籠里，出來了。
只是，這里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