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片由純粹的“可能性”構成的溫暖而失重的海洋中被拋出，重新墜入一個遵循著牛頓定律的堅硬的現實世界，這種體驗類似于一次粗暴的、毫無預警的“誕生”。

塞拉菲娜的背部首先接觸到了一個柔軟的、略帶濕氣的凹凸不平的平面。緊接著，她那臺精密的、剛剛還在試圖為整個宇宙建立全新法則的認知機器便被一大堆更為基礎、更為瑣碎的感官數據流瞬間淹沒了。

空氣的濕度約為百分之七十五，溫度約為二十二攝氏度，風速每秒三米，方向西南。空氣中可被識別的化學成分包括：葉綠素的光合作用副產品、百里香與雛菊的揮發性芳香烴、泥土中放線菌的代謝物，以及濃度約為百萬分之三的屬于海洋的氯化鈉咸腥味。

她緩緩地睜開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她從未見過的、不講任何構圖法則的天空。那藍色并非晶耀王宮中那種經過過濾的、均勻的如同寶石切面般的標準色，它是一種不均勻的、從天頂的深邃蔚藍到地平線的淺淡青白之間充滿了微妙漸變的、活著的藍色。天上的云也并非排列成規律方陣的溫順的羊群，它們有的像被頑童隨意撕扯的棉花糖，有的像一匹正在奔跑的姿態笨拙的白馬，有的則干脆就是一團毫無意義的正在緩慢消散的慵懶的白色霧氣。

她坐起身，月白色的紗裙上沾染了青草的汁液和濕潤的泥土，留下了一片片不規則的淺綠色的污漬。她低頭看著這些“瑕疵”，內心沒有產生任何名為“厭惡”或“不潔”的情緒。它們只是……事實，是她的身體與這個全新的、不完美的真實的世界進行第一次物理接觸后所留下的忠實的證據。

她環顧四周。

這是一片位于懸崖之上的廣闊的草地。青草的生長毫無章法，有的地方茂密，有的地方稀疏。野花紅的、黃的、紫的，如同被一個醉醺醺的畫家隨意地將顏料甩在了這片綠色的畫布之上。不遠處幾棵長相怪異的、被海風吹得歪歪扭扭的樹，正固執地將它們的根深深地扎進這片貧瘠的土地。

而在懸崖之下，是無邊無際的正在發出沉悶咆哮的蔚藍色大海。白色的浪花如同巨大的破碎的蕾絲花邊，不知疲倦地拍打著黑色的嶙峋的礁石。

這里的一切都不完美。

這里的一切都充滿了隨機性。

這里的一切都……活著。

皮普就躺在她的身邊。他那件五彩斑斕的外套此刻看起來像一只被雨水打濕了翅膀的疲憊的蝴蝶。他仰面朝天，四肢攤開，胸口隨著呼吸有規律地起伏著。他閉著眼睛，臉上那副花了妝的狼藉的表情，在經歷了那場盛大的混亂的冒險之后顯得無比寧靜，甚至帶著一絲孩子氣的心滿意足的疲憊。

他似乎睡著了。

塞拉菲娜沒有打擾他。她只是靜靜地坐著，像一個第一次來到異星的孤獨的觀察者，用她那雙清澈的不帶任何情感濾鏡的眼睛，看著這個全新的世界。

她看著一只蜜蜂，在花叢中以一種看似雜亂無章、實則遵循著某種她尚不理解的覓食邏輯的路線飛舞著。她看著一片云，在風的作用下慢慢地改變著它的形狀，從“白馬”變成了一只“天鵝”，又從“天鵝”變成了一團無法被命名的純粹的“白色”。她看著遠方的海面上，陽光在波浪的起伏下碎裂成億萬個閃爍的金色的光點。

她的認知機器正在以一種全新的、更為平靜的方式運轉著。它不再試圖去建立宏大的統一的宇宙法則，它只是在單純地接收、記錄、分類。

這是一個與晶耀王國截然不同的全新的“系統”。晶耀的系統是封閉的、是確定的、是建立在“減法”之上的——它通過不斷地剔除“不完美”來維持自身的純凈。而眼前的這個系統是開放的、是隨機的、是建立在“加法”之上的——它允許一切的存在，允許生長，允許死亡，允許混亂，允許不完美。

哪一個，更高級？

她不知道。

她只是覺得，眼前的這個系統其蘊含的“數據量”，要遠比晶耀那個貧瘠的單調的系統要龐大得多，也要……有趣得多。

她下意識地轉過頭，向著他們來時的方向望去。

她看不到那座位于大陸中心的、由水晶和白金構成的華美的牢籠。她與它之間隔著千山萬水，隔著一片無法被逾越的由“可能性”構成的海洋。

但她能“感覺”到它。

不是用情感去“懷念”或“憎恨”，

而是用一種更為純粹的、理性的方式去“回顧”。

那個由她父親所建立的、追求絕對秩序的王國，像一個已經被她完成了所有運算的封閉的數據集，靜靜地躺在她記憶的最深處。她回顧著其中的每一個參數、每一個變量、每一條邏輯鏈。她看到了國王阿塔納修斯，那個將自己也變成了秩序的奴隸的可悲的暴君，其最終的結局必然是在他親手建立的絕對的邏輯悖論中走向自我毀滅。她看到了阿利斯泰爾王子，那個完美的虛偽的利己主義者，在失去了他唯一的用以交換權力的籌碼后，必然會像一顆被剝奪了引力場的行星墜入冰冷的、被人遺忘的黑暗。

她看到了那個破碎的、完美的鳥籠。

然后，她關閉了這個數據集。

這是一個已經完成了的、有結論的實驗，它不再具備任何新的可供研究的價值。

就在這時，她身邊的皮普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如同小貓般的呻吟，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他坐起身，揉了揉自己那頭亂糟糟的像是鳥窩般的頭發。他看著塞拉菲娜，看著她臉上那平靜得如同深海的表情，沒有說話。

他只是從他那神奇的仿佛無所不有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個蘋果。

那是一個在逃亡過程中不知被什么東西擠壓過的、略顯干癟的、甚至帶著幾塊淤青的蘋果。

皮普看著這個不完美的蘋果，皺了皺眉。然后，他將蘋果托在掌心，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在蘋果的表面輕輕地畫了一個圈。

沒有光芒，沒有聲音，

但奇跡，發生了。

那顆蘋果上所有的淤青和褶皺，都在一瞬間消失不見。它重新變得飽滿、圓潤，表面光滑得如同打過蠟一般，散發著一種誘人的新鮮的紅潤光澤。

皮普將這顆被他“修復”得完美無瑕的蘋果遞到了塞拉菲娜的面前。

他沒有說話。

他的眼神清澈而溫暖，那是一種最簡單的、不求任何回報的、純粹的“給予”。

塞拉菲娜看著那顆完美的蘋果，

然后，她看著他那張花了妝的、狼藉的、可笑的臉。

她伸出手，接過了它。

蘋果的表面冰涼、光滑，帶著一絲屬于魔法的、不真實的溫度。

她將它湊到唇邊，輕輕地咬了一口。

清脆的斷裂的聲響，

酸甜的冰涼的汁液。

這是她離開那個琉璃鳥籠之后，品嘗到的第一口，屬于這個全新的、不完美的、真實的世界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