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的表皮在塞拉菲娜的牙齒下,以一種清脆的可被精確計算的力度崩裂。構成其果肉的排列緊密的植物細胞組織被破壞,釋放出其中包裹的汁液。那汁液的成分,經過她舌面味蕾的初步分析,主要為水分、果糖以及濃度約為百分之零點五的蘋果酸。這股酸性物質刺激了她的唾液腺,引發了一場小規模的旨在中和酸堿度的純粹化學反應。
這就是她離開那個琉璃鳥籠之后,品嘗到的第一口屬于這個全新的、不完美的、真實的世界的味道。客觀、清晰,且不附帶任何名為“喜悅”或“滿足”的多余情感數據。
她一口一口地將那顆被皮普修復得“完美”的蘋果吃完,只留下一個氧化后會逐漸變為褐色的果核。整個過程,她都在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分析著咀嚼、吞咽這一系列生理行為所涉及的肌肉運動與能量消耗。
“怎么樣?是不是覺得這顆蘋果,比你們王宮里那些用金盤子裝著的連一個斑點都找不到的水果,要好吃一百倍?”
皮普的聲音打破了這片只有海浪聲與風聲的寧靜。他已經從草地上坐了起來,拍了拍自己那件五彩斑斕外套上沾染的草屑,臉上又恢復了那種玩世不恭的小丑般的微笑。他那雙明亮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著她,仿佛在期待著一個他早已知道答案的有趣回答。
塞拉菲娜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因為“好吃”這個概念在她的認知體系里,是一個缺乏明確量化標準的主觀判斷。她只是將手中的果核輕輕地放在了身旁的草地上。她看著幾只螞蟻被果核上殘留的糖分所吸引,開始以一種高效的、遵循著信息素軌跡的模式向它聚集。
“我們現在在哪里?”她開口問道,聲音平靜,像在詢問一個關于地理坐標的純粹事實。
“一個好地方。”皮普伸了個懶腰,骨頭發出了一連串細微的令人愉悅的“咔噠”聲。“我們把它叫做‘三不管地帶’,或者,如果你喜歡更有詩意的名字,可以叫它‘被神遺忘的海岸線’。簡單來說,這里不屬于你的父親,不屬于任何一個國王,也不屬于任何一套寫在紙上的愚蠢的法律。這里的風想往哪兒吹,就往哪兒吹;這里的草想怎么長,就怎么長。”
他站起身,走到懸崖邊,張開雙臂,像是在擁抱那片無邊無際的蔚藍色大海和那咸腥的自由的風。
塞拉菲娜的認知系統迅速地處理著“三不管地帶”這個概念:一個不受任何宏觀秩序約束的、充滿了隨機性的開放系統。從概率論的角度看,這意味著這里的“危險”與“機遇”都處于一種均等且不可預測的狀態。
“我的父親,”她陳述著一個邏輯推導的必然結果,“會派人來尋找我們。根據他的人格模型,他無法容忍一個‘錯誤’的失控的變量,在他的系統之外存在。”
“說得沒錯,公主殿下。”皮普轉過身,對著她行了一個滑稽的戲劇化的鞠躬禮。“事實上,我猜那些穿著鐵皮罐頭的無聊的騎士們,現在可能已經像一群聞到血腥味的蒼蠅,開始嗡嗡嗡地飛出那個大籠子了。所以,雖然這里的風景不錯,空氣也比你們家那股消毒水味好聞得多,但我們恐怕不能在這里待太久。”
他走到她面前,蹲下身,讓自己那張畫花了的臉與她保持在同一水平線上。
“所以,我有個提議。”他的語氣像一個正在向同伴展示一張藏寶圖的神秘冒險家。“離這里大概三天路程的地方,有一座城市。一座很大、很老、很吵也很‘有趣’的城市。它叫倫丁尼亞。那里的人不喜歡國王,也不相信神,他們只相信自己手腕上的表和天上從不停歇的雨。那里是所有故事的交匯處,也是所有秘密的避難所。最重要的是,那里足夠大、足夠亂,是藏起兩個像我們這樣‘不受歡迎’的人的最好的地方。”
倫丁尼亞。塞拉菲娜在自己的記憶庫里檢索著這個名字。她曾在王宮的地理圖冊上看到過這個地方。它被標記為“中立城邦”,位于幾大王國的交界處,以其發達的貿易和獨特的“鐘表魔法”而聞名。圖冊上關于它的描述,只有寥寥數語,充滿了晶耀王國那種居高臨下的對“混亂”的不屑。
去一座更大的、更復雜的、充滿了未知變量的城市。這從躲避“追捕”這一戰略目標來看,是合理的。一個復雜的系統,更容易隱藏異常。
“好。”她給出了自己的答案,簡單、干脆,不帶任何疑問或期待。
皮普似乎對她這過于迅速和冷靜的反應感到了一絲小小的意外。他眨了眨眼,然后笑了。
“就這么決定了。一場說走就走的、前往一座永遠在下雨的城市的旅行。聽起來是不是充滿了悲傷的、詩意的浪漫?”
塞拉菲娜沒有回答,因為“浪漫”這個詞和“好吃”一樣,屬于同一個她無法解碼的模糊語義范疇。她只是站起身,拍了拍自己裙擺上沾染的泥土。那些不規則的綠色污漬,提醒著她,她已經不再是那個需要時刻保持“完美”的琉璃鳥籠中的公主了。
他們就這樣,開始了他們的旅途。
離開那片懸崖草地,他們走進了一片茂密的無人修剪的森林。這里的路并非晶耀皇家園林里那種用白色石子鋪就的筆直坦途,它只是一條被野獸和旅人隨意地踩踏出來的蜿蜒土路。粗大的樹根如同虬結的綠色血管,蠻橫地拱出地面,制造出一個又一個不規則的陷阱。陽光被濃密的、毫無章法的樹葉切割成無數片破碎的晃動光斑,灑在潮濕的堆滿了腐爛落葉的地上。
塞拉菲娜行走著。她那雙曾經只習慣于在光滑如鏡的大理石上行走的腳,正在學習如何適應這種凹凸不平、充滿了隨機性的地面。她的認知機器在飛速地運轉著。她分析著腳下每一塊土地的摩擦系數和承重能力,計算著為了保持平衡所需要調動的最精確的肌肉群組。這是一種全新的、充滿了挑戰的關于“應用物理學”的實踐。
皮普走在她的前面。他的步伐依舊是那種不協調的、仿佛隨時會散架的小丑般的步態,但他卻總能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舉重若輕的方式避開所有的樹根與石塊。他時而吹著不成調的口哨,時而停下來,與一棵長相怪異的老樹進行一場無人能懂的關于“年輪的秘密”的交談。他時而又會像個孩子般,追逐著一只色彩斑斕的蝴蝶,直到那只蝴蝶停在他那畫著綠色閃電的眉毛上,與他分享一陣風的消息。
他們之間的相處模式是沉默的,也是笨拙的。
大多數時候,他們都不說話。皮普似乎能感覺到,這位新同伴并不喜歡無意義的交談。而塞拉菲娜,則將他視為一個與這片森林、這陣風、這只蝴蝶一樣,充滿了不確定性的、有趣的、需要被持續觀察和分析的“自然現象”。
她記錄著他每天更換自己名字的頻率(平均每八小時一次),分析著他從口袋里掏出各種奇怪道具的概率分布(似乎與他當時的心情指數呈正相關),并試圖為他那毫無邏輯的行為模式建立一個初步的、雖然充滿了漏洞但聊勝于無的預測模型。
這是一種全新的關系。它不建立在“情感”之上,也不建立在“利益”之上。它建立在一種更為原始、更為純粹的基礎之上,那就是“同行”。
兩個截然不同的、孤獨的宇宙,正沿著同一條不可預測的軌道并肩前行。
第三天的黃昏,當他們走出那片無盡的森林,爬上一座光禿禿的山丘時,皮普停下了腳步。
“瞧。”他伸出手,指向遠方。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仿佛在展示自己故鄉般的復雜笑意,“我們到了。”
塞拉菲娜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了過去。
在地平線的盡頭,在一片由鉛灰色厚重云層構成的永恒暮色之下,一座巨大的如同匍匐的鋼鐵巨獸般的城市輪廓靜靜地臥在那里。
那是一片由無數個深色、尖銳的哥特式建筑構成的無邊無際的鋼鐵森林。無數根高聳入云、冒著濃濃黑煙的巨大煙囪,像一根根指向天空的絕望手指。而比煙囪更多、更密集的,是數不清的各式各樣的鐘樓。它們有的巨大如山,有的纖細如針,它們共同構成了這座城市猙獰的、犬牙交錯的天際線。
整個城市都被籠罩在一片厚重的灰蒙蒙的、仿佛永遠不會散去的雨霧之中。那霧氣混合著從煙囪里排出的煤煙,形成了一種獨特的、令人感到壓抑的如同臟雪般的灰色。
塞拉菲娜看著那座城市。她的認知系統迅速地給出了它的第一份分析報告:
地理位置:盆地。大氣濕度:接近飽和。空氣中懸浮顆粒物濃度:嚴重超標。建筑風格:混亂、壓抑,缺乏統一的幾何美感。
一個巨大的、低效的、充滿了污染與熵增的失敗的城市系統。
“歡迎來到倫丁尼亞,公主殿下。”皮普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輕響起,“一個所有鐘表都在說謊,而雨水卻比任何誓言都更誠實的城市。”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個混合著期待與幸災樂禍的惡作劇般的笑容。
“應該會很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