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黑貓旅館那間傾斜的閣樓時,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雨又開始下了,不大,只是細細密密地帶著一種固執的不肯離去的纏綿,敲打著那扇小小的圓形窗戶。皮普點燃了一盞從旅館老板娘那里“借”來的散發著煤油味的提燈。昏黃的搖曳的光,在潮濕的墻皮剝落的墻壁上,投射出兩個被拉長了的扭曲的影子。
他們今天的收獲,除了對倫丁尼亞這座城市一個初步的充滿了噪音與氣味的認知之外,還有半個在路邊買的已經冷掉的黑麥面包,以及一小袋皮普聲稱是“從一個吝嗇鬼的夢里偷來的”其實只是普通炒貨的咸味堅果。這就是他們今天的晚餐。
塞拉菲娜坐在那張吱吱作響的木板床上,以一種恒定的、經過精確計算的速度小口地吃著那半個口感粗糙、味道單調的面包。她的身體系統正在將這些碳水化合物轉化為維持其基礎代謝所必需的能量。這是一個純粹的高效的生物化學過程。
皮普則沒有吃東西。他似乎從不感到饑餓,或者說,他賴以為生的并非這種物質層面的食物。他正盤腿坐在地上,借著昏暗的燈光,翻閱著一疊不知從哪里弄來的又黃又脆的舊報紙。這些報紙顯然不是倫丁尼亞本地的產物。它們的紙張質地、印刷字體,都帶著一種與這座工業城市格格不入的屬于別處的精致與考究。它們更像是被某個粗心的旅人遺棄在這里,然后又被旅館老板娘拿來墊桌子腿的無用廢品。
皮普看得津津有味。他像一個正在閱讀天書的好奇的學者,時而皺眉,時而發出無聲的夸張的咋舌聲。對他而言,這些印滿了文字的枯燥的紙張,與他在“門后之路”品嘗到的那些五光十色的“故事”并無本質區別。它們都是信息的載體,都承載著某個地方、某些人所經歷的或真或假的“存在”。
塞拉菲娜吃完了最后一口面包。她沒有去看皮普,只是靜靜地坐著,聽著窗外的雨聲,以及皮普翻動報紙時那如同枯葉摩擦般的細微“沙沙”聲。她的認知機器正在對今天收集到的關于“執念”與“時間”的海量數據,進行著后臺的整理與歸檔。
“哈!”
皮普突然發出了一聲短促的仿佛發現了什么驚天大秘密般的驚呼。他從那疊報紙的最底下,抽出了一張保存得相對完好也最新的一份。他將報紙湊到提燈前,那雙明亮的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閃爍著一種奇特的混合著“興奮”與“嘲弄”的光芒。
“瞧瞧我發現了什么,我親愛的公主殿下。”他將那張報紙像一張剛剛出爐的熱氣騰騰的披薩餅般,用一種夸張的姿態遞到了塞拉菲娜的面前,“一份來自你那美麗、純凈、完美無瑕的故鄉的……官方報道。我想,你可能會對其中關于你自己的部分感到一絲絲的興趣。”
塞拉菲娜接過那張報紙。報紙的頂端用一種她無比熟悉的華麗而莊嚴的燙金字體印著它的名字——《晶耀真理報》。這是晶耀王國唯一的也是最高級別的官方喉舌。它從不報道“新聞”,它只負責頒布“真理”。
她的目光落在了頭版的標題上。那標題是用一種加粗的充滿了道德審判意味的巨大的字體所寫下的:
《邪惡魔法師玷污神圣儀式,無心公主慘遭惡毒詛咒與綁架》
塞拉菲娜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她只是以一種閱讀一份與自己無關的、充滿了邏輯錯誤的實驗報告般的絕對冷靜的姿態,繼續向下看去。
報道的正文,用一種充滿了悲憫與憤怒的極具煽動性的語言,將那場儀式上發生的一切,進行了徹底的顛倒黑白的重新敘述。
報道稱,一位來自異邦的名為皮普的信奉混亂與邪惡的黑魔法師,偽裝成宮廷藝人,潛入了那場神圣的“心之回響”儀式。他使用了一種惡毒的能引發人心最陰暗面的禁忌魔法,污染了圣石,制造了巨大的恐慌與混亂,其最終目的是為了玷污王室的榮耀,動搖王國的根基。
報道還稱,在這場混亂中,這位邪惡的魔法師對心智純潔、毫無防備的塞拉菲娜公主施下了一種可怕的詛咒——他“偷”走了公主那顆充滿了愛與光明的善良的心,并將其替換成了一顆冰冷的、邪惡的無法感受任何情感的“黑曜石之心”。
最后,報道以一種痛心疾首的筆調寫道,這位被詛咒的可憐的公主,已經被那個無恥的魔法師強行“綁架”,帶離了王國,下落不明。
塞拉菲娜的目光在那句“偷走了公主的心,并將其替換成黑曜石之心”上停留了零點三秒。
一個相當聰明的、符合政治宣傳學原理的敘事策略。它將一個先天性的“不正常”的生理事實,成功地轉化為了一次外來性的、值得被同情的“傷害”。這樣一來,既維護了王室血統的“完美性”,又為接下來的“營救”行動提供了無可辯駁的道德上的制高點。
她的父親在處理“危機公關”這一領域,確實擁有著與他那冷酷的理性相匹配的卓越能力。
報道的最后,是一段由國王阿塔納修斯親自頒布的最高級別的王國通緝令。
通緝令宣布,將那個名為“皮普”的邪惡魔法師定義為晶耀王國最高級別的“S級”敵人。任何提供其線索或將其捕獲的個人或組織,都將獲得無法想象的財富與榮耀。
同時,通緝令還宣布,為了營救被綁架的公主,凈化她身上惡毒的詛咒,國王已經派出了王國最精銳的、直屬于王室的武裝力量——由騎士長加拉哈德爵士所率領的“秩序騎士團”。他們將跨越國境,不惜一切代價,追蹤并抓捕邪惡的魔法師,并將公主殿下安全地帶回她榮耀的故鄉。
加拉哈德爵士。
這個名字,在塞拉菲娜的記憶庫里,擁有一個獨立的被高度標記的數據文件。
他是晶耀王國軍事力量的最高象征。一個將“秩序”與“忠誠”如同呼吸般融入了自己生命的完美戰士。他出身平民,卻憑借著近乎非人的嚴苛的自律與戰功,一步步走到了權力的頂峰。他被譽為“國王最鋒利的劍”,他所率領的“秩序騎士團”,更是整個大陸上戰斗力與執行力都首屈一指的可怕存在。
他們不是那些在儀式上被皮普的戲法輕易瓦解的普通宮廷衛兵。
他們是真正的高效的冷酷的殺戮機器。
塞拉菲娜讀完了整篇報道。她將報紙輕輕地折疊好,放在了身旁。
“一個有趣的敘事版本。”她平靜地評價道。
皮普一直在一旁默默地觀察著她的反應。他看到她臉上沒有恐懼,沒有憤怒,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名為“擔憂”的情緒波動。她就像一個棋手,在看完了對手的棋譜之后,只是冷靜地給出了一個關于“棋路風格”的客觀評價。
他那張一直掛著玩世不恭微笑的臉,第一次出現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復雜的、甚至可以說是“挫敗”的表情。
他原本以為,將這個消息告訴她,會引發一些“有趣”的化學反應。比如,她可能會害怕,可能會質問他,甚至可能會因為被卷入這場巨大的危險而對他產生“憤怒”或“怨恨”。這些,都是他所熟悉的、可以被他“品嘗”的強烈情感。
但他什么也沒有得到。
他面對的,依舊是那片深邃的、不起波瀾的、如同宇宙真空般的寧靜。
他突然感覺到一絲……歉意。
這是一種他很少體驗的、陌生的、略帶苦澀的情感。他,作為一個以“故事”為生的存在,第一次,為一個故事的走向感到了些許的不負責任的愧疚。
是他,出于好奇,出于對“無”的品鑒欲,將她從那個雖然無聊但至少安全的鳥籠里帶了出來。而現在,這個鳥籠的主人派出了世界上最兇狠的獵犬,要將他們一同撕成碎片。
“喂,”他開口,聲音不自覺地變得有些干澀,“你……不害怕嗎?那個叫加拉哈德的家伙,我聽說過他。他可不是那種會被‘交響屁墊’嚇住的頭腦簡單的笨蛋。他是個真正的無聊透頂的只為了‘完成任務’而存在的瘋子。”
塞拉菲娜轉過頭看著他。她那雙清澈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他那玩世不恭的偽裝之下那絲罕見的、笨拙的“愧疚”。
“恐懼,是一種在預測到危險后用以提升生存概率的非理性的應激反應。”她用她那特有的、陳述事實般的語氣緩緩說道,“它通過釋放腎上腺素來強行提升身體機能,但同時也會極大地干擾邏輯判斷的準確性。從信息處理的效率來看,這是一種高能耗、低收益的非常不劃算的應激模式。”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進行一次快速的內部的風險評估。
“根據報紙上提供的信息,”她繼續說道,“晶耀王國距離倫丁尼亞的直線距離約為一千二百公里。考慮到‘秩序騎士團’的行軍速度、跨越不同地形所產生的延誤、以及他們在進入中立城邦后因外交與情報搜集所需耗費的時間……我初步估算,他們抵達這座城市并鎖定我們具體位置的概率,在未來七十二小時內,低于百分之五。我們有充足的時間來制定下一步的應對策略。”
皮普愣愣地聽著。
他聽著她如何用一種分析天氣預報般的冷靜到冷酷的語氣,將一場致命的關乎生死的追捕,解構成了一道充滿了概率、距離和時間的冰冷的數學題。
他那絲剛剛萌生出來的、脆弱的“歉意”,在這片絕對的理性的如同冰川般的寧靜面前,瞬間被凍結,然后粉碎。
他突然覺得,自己剛才那種多余的、自作多情的擔憂顯得……非常可笑。
他看著她。看著她那雙在昏暗的燈光下依舊清澈如洗的、仿佛能倒映出整個宇宙星辰的眼睛。
他想,或許,他錯了。
他不是把一只金絲雀帶出了安全的鳥籠,扔進了危險的充滿了獵鷹的森林。
他可能,是無意中打開了關著某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更古老的、也更可怕的存在的潘多拉的魔盒。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一次,是發自內心的、不帶任何表演成分的、純粹的笑。
“好吧,分析師閣下。”他重新靠回到墻上,拿起那袋咸味的堅果,扔了一顆到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著,“既然你都這么說了,那我就把我們兩個那加起來不到百分之五的可悲的生存概率,暫時全權委托給你了。”
塞拉菲娜沒有回答。
她只是重新將目光投向了窗外那片無盡的灰色的雨幕。
她的認知機器已經開始為那個名為“加拉哈德”的全新的變量,建立一個獨立的高優先級的分析模型。
他們的旅途,從這一刻起,不再是漫無目的的“旅行”了。
它變成了一場有明確對手的、需要精密計算的、充滿了未知與挑戰的“逃亡”。
這無疑,會更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