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貓旅館那間傾斜的閣樓里度過的第一個夜晚，塞拉菲娜幾乎沒有入睡。這并非因為床板的吱呀作響，也不是因為窗戶縫隙里灌入的帶著濕氣的冷風。睡眠對她而言，只是一種為了恢復身體機能而進行的定期系統休眠。但在昨夜，她的認知機器始終處于一種低功耗的后臺運行的興奮狀態。
那個充滿了熱量與脂肪的、屬于“生存”本身味道的牛肉派，為她的身體系統提供了充足的可供分析的能量。而這座名為倫丁尼亞的混亂城市，則為她的認知系統提供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充滿海量數據的開放式研究課題。
她躺在黑暗中，聽著窗外那仿佛永不停歇的雨聲。雨點敲打在瓦片上，發出“滴滴答答”的不規則聲響。這聲音與她在晶耀王宮聽慣了的、由管風琴建筑奏出的和諧而單調的樂章截然不同。王宮的樂章是數學，是秩序，其每一個音符的出現都遵循著可被預測的、嚴格的樂理。而窗外的雨聲是概率，是混沌，其每一個聲響的產生都源于無數個微小的隨機變量——風速的變化、雨滴的大小、瓦片材質的細微差異。
她發現自己更喜歡后者。因為它更復雜、更不可預測，也因此……更值得研究。
第二天清晨，當第一縷灰色的、被厚重云層過濾過的缺乏溫度的日光從那扇小小的圓形窗戶里照進來時，雨奇跡般地停了。
皮普早已醒來，正盤腿坐在那張缺了條腿的桌子上，用一把不知從哪里掏出來的小刀專注地削著一根小木棍。他似乎總有做不完的、毫無意義卻又自得其樂的事情。
“早安，公主殿下。”他沒有抬頭，只是用一種輕快的語氣說，“或者，我今天應該叫你‘閣樓里的分析師’？你昨晚思考時大腦運轉所產生的微弱電磁波，幾乎讓我的頭發都豎起來了。”
塞拉菲娜沒有理會他的調侃。她走到窗邊，向外望去。
雨后的倫丁尼亞褪去了昨夜那層朦朧模糊的面紗，展露出了它更為清晰也更為粗糙的肌理。被雨水沖刷過的黑色屋頂在灰色的天光下反射著一種如同濕潤動物皮毛般的光澤。街道上，積水匯成了無數條小小的黑色溪流，倒映著鉛灰色沉悶的天空。行人比昨夜更多了，他們依舊穿著深色厚重的衣物，但腳步似乎比雨中要從容一些。
“走吧，”皮普從桌子上一躍而下，將那根被他削得奇形怪狀的木棍隨手插在了自己的頭發里，像一根怪異的發簪。“趁著這難得的沒有雨的間歇，我帶你去見識一下這座城市真正的‘心臟’。不，不是一顆，是成千上萬顆。”
他們離開了那棟搖搖欲墜的旅館，再一次走上了倫丁尼亞那由深色石板鋪成的潮濕街道。
沒有了雨幕的遮擋，塞拉菲娜得以更清晰地觀察這座城市的“異常”之處。而這種異常首先體現在那些無處不在的鐘表之上。
在晶耀王國，時間是一種被絕對統一的神圣度量衡。王宮中心那座巨大的星軌自鳴鐘，是唯一的時間基準。王國全境所有的計時裝置都必須以一種魔法的、量子糾纏般的方式與它保持毫秒不差的同步。時間在那里是客觀的，是唯一的，是不可被挑戰的法則。
但在這里，在倫丁尼亞，時間似乎是一種私人的、主觀的、可以被隨意篡改和定義的商品。
他們路過一家面包店。店鋪的招牌上掛著一個巨大的、被做成牛角面包形狀的掛鐘。此刻，面包店剛剛開門，烤爐里散發出濃郁溫暖的麥香味。而那個掛鐘的秒針，正以一種近乎瘋狂、肉眼可見的速度“咔噠咔噠”地飛速旋轉著，仿佛在催促著什么。而當一個小時后他們再次路過這里，店里的面包已經所剩無幾時，那個掛鐘的秒針卻變得如同蝸牛般緩慢，仿佛在留戀那段生意最好的短暫黃金時光。
他們走過一條被稱為“情人巷”的狹窄街道。巷子兩側的墻壁上掛滿了大大小小形態各異的心形時鐘。當沒有人的時候，這些時鐘都走得懶洋洋的，無精打采。而當一對年輕的情侶手牽著手、低聲說笑著從巷子里走過時，那些心形時鐘的指針便會不約而同地放慢速度，慢到幾乎靜止，仿佛在用盡全力試圖將這個充滿了“甜蜜”這種情感信息的瞬間無限延長。
最讓塞拉菲娜感到困惑的，是位于城市中心廣場的那座最為巨大的、名為“城市之心”的公共鐘樓。它的結構宏偉，齒輪的咬合聲如同巨人的心跳，在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都能聽見。從理論上說，它應該是這座城市最精準最權威的時間參照物。
然而，在塞拉菲娜持續不斷、長達三個小時的遠程觀測中，她發現，這座鐘樓的秒針平均每隔十七分三十四秒，就會出現一次微小的、難以察覺的“停頓”。那停頓的時間不超過零點二秒，但它確實存在。那感覺不像是機械故障，更像是一個正在講述一個悲傷故事的人，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因為回憶而產生的、小小的、無法自控的哽咽。
這座城市的時間是混亂的，是錯誤的，是完全不符合任何已知物理學或魔法學定律的。
“你發現了，對不對？”皮普的聲音在她身旁響起。他不知何時，已經從一個街頭雜貨攤上買了兩根紅色螺旋狀、看起來甜得膩人的糖棒，并將其中一根遞給了她。
塞拉菲娜沒有接。她的目光依舊鎖定在那座巨大的、會“哽咽”的鐘樓之上。
“這里的‘時間’，是一個非恒定的變量。”她用一種陳述事實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語氣說，“它的流速似乎受到某種局部能量場的影響。我初步的假設是，這種能量場與人類的情感活動存在高度的正相關。”
皮普聽到她這番如同在宣讀一篇學術論文摘要般的分析，先是一愣，隨即爆發出了一陣夸張的、前仰后合的大笑。
“能量場？正相關？天哪，公主殿下，你真是……太可愛了！”他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眼角那滴藍色的淚珠也跟著劇烈地顫抖。“你總是能用最無聊的、最一本正經的語言來解釋這個世界上最奇妙、最不可理喻的事情。”
他止住笑，將那根糖棒強行塞進了塞拉菲娜的手里。然后他靠在廣場邊一個冰冷的、長著青苔的石欄桿上，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近乎嚴肅的語氣對她說：
“聽著，這里沒有你想象中那種復雜的、可以被寫成公式的‘魔法’。這里有的，只是一些更古老、更簡單、也更沉重的東西。”
他伸出手指，指了指周圍那些行色匆匆、表情麻木的路人。
“在倫丁尼亞，每一個人的心里都住著一個‘昨天’。有的人懷念著昨天那塊沒吃完的特別美味的蛋糕；有的人懊悔著昨天對愛人說出口的一句傷人的話；有的人則永遠地活在了妻子或孩子死去的那個再也無法被改變的‘昨天’。”
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而輕柔，像在講述一個古老、悲傷的童話。
“這些‘昨天’，這些被反復回憶、反復咀嚼的、充滿了情感的瞬間，它們是有重量的。當足夠多的人對同一個‘昨天’產生了足夠強烈的思念或悔恨時，這些‘重量’就會匯集在一起，沉淀下來，像水垢一樣附著在時間的河流里，讓那條河變得粘稠、泥濘，甚至……倒流。”
“所以，”他總結道，“這座城市的鐘表，不是在‘計時’，它們是在‘記事’。它們記錄的不是客觀流逝的秒、分、時，而是人們心中那些永遠也過不去的、沉重的、名為‘執念’的東西。”
執念。
塞拉菲娜在自己的詞匯庫里檢索著這個全新的概念。
一個由高強度的、持續性的、指向單一目標的情感所構成的復雜精神狀態。它能產生足夠強大的能量，以至于可以扭曲一個物理學的基礎維度——時間。
這是一種全新的、她從未接觸過的魔法體系。它不源于晶耀王國那種對“秩序”的理性信仰，也不源于皮普身上那種對“混亂”的感性擁抱。
它源于“記憶”，源于“情感”本身。
她的認知機器再一次開始了高速的運轉。她試圖為這個全新的、充滿感性變量的體系建立一個初步的、可被理解的邏輯模型。
如果“執念”是能量源，那么“鐘表”就是能量的放大器與外在表現形式。而整個倫丁尼亞，就是一個巨大的、由無數個或強或弱的“執念場”相互疊加、相互干擾而構成的、不穩定的、動態的“時間沼澤”。
“那么，那座鐘樓，”她舉起手中的糖棒，指向城市中心那座巨大的、會“哽咽”的“城市之心”，“它所承載的，又是誰的執念？”
皮普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那是所有人的。”他輕聲說，聲音里帶著一絲罕見的、近乎悲憫的意味。“是這座城市共同的、無法被治愈的創傷。一個關于‘失去’的巨大的執念。”
他沒有再繼續說下去，似乎那是一個不愿被輕易觸碰的沉重話題。
他只是轉過身，拉了拉自己那件五彩斑斕的外套。
“走吧，我帶你去一個地方。一個能讓你更好地‘理解’這一切的地方。一個專門修理那些‘壞掉了的昨天’的地方。”
他領著她離開了那個喧囂的中心廣場，拐進了一條更為僻靜的狹窄街道。街道的兩旁不再是面包店或雜貨鋪，而是一家家小小的、光線昏暗的、門口掛著各種奇形怪狀招牌的店鋪。有的店鋪招牌是一個破碎的沙漏，有的則是一只沒有指針的懷表。
最終，他們停在了街道的最深處，一家毫不起眼、看起來比周圍所有店鋪都更古老更破舊的店鋪門前。
店鋪的門臉是深色的、被雨水侵蝕得有些發黑的木頭。窗戶里沒有透出任何光亮，只能看到里面堆滿了各種各樣如同廢銅爛鐵般的鐘表零件。
而在那扇緊閉的、斑駁的木門之上，掛著一塊小小的、同樣被歲月磨礪得字跡模糊的黃銅招牌。
塞拉菲娜抬起頭，她那雙能看透一切表象的清澈眼睛，輕易地辨認出了招牌上那幾個用古老花體文字所寫下的、充滿某種奇特魔力的名字：
“昨日重現鐘表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