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空洞的震驚。
這是塞拉菲娜的認知系統(tǒng),為鐘表店主亞瑟此刻臉上的表情所匹配到的最精確的情感標簽。在那雙如同被雨霧浸泡過的深不見底的憂郁眼睛里,所有細微的屬于“好奇”或“警惕”的波瀾,都被一種更為龐大的、因固有認知被瞬間顛覆而產生的海嘯般的沖擊力所徹底淹沒了。
他就像一個窮盡一生試圖用最原始的工具去攀登一座從未有人能征服的險峻雪山的登山家。在他耗盡了所有力氣,跌坐在半山腰,確信此路不通時,一個路過的看起來柔弱不堪的旅人,卻輕描淡寫地指出了那條隱藏在風雪與巖壁之后、唯一正確的通往山頂?shù)穆窂健?/p>
這種感覺無關喜悅,也無關感激。它只是一種純粹的、因世界觀受到劇烈沖擊而產生的短暫的大腦宕機般的空白。
店鋪里那片由上百個“滴答”聲構成的充滿了時間噪音的聲場,似乎也在這片巨大的沉默的震驚面前變得稀薄了一些。空氣中那些如同幽靈般浮動的塵埃,在從天窗擠下的有形的光束里,也仿佛放慢了它們那永不停歇的布朗運動般的舞蹈。
“你……說什么?”
亞瑟的聲音從那張被無數(shù)零件和工具所淹沒的巨大的工作臺后傳了出來。那聲音沙啞干澀,像兩片被鐵銹黏合在一起的很久沒有轉動過的齒輪,在費力地進行著第一次的咬合。
皮普站在塞拉菲娜的身后,臉上掛著那種慣常的仿佛在欣賞一場與自己無關的有趣的戲劇的微笑。但他那雙明亮的眼睛,卻在塞拉菲娜和那個鐘表匠之間來回地快速地掃視著。他像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戲劇導演,敏銳地捕捉著舞臺上這兩位主角之間那無形的充滿了張力的氣場變化。他知道,現(xiàn)在還不是他這個“小丑”角色登場的時候。
塞拉菲娜沒有被對方那巨大的震驚所影響。她的臉上依舊是那片平靜的不起波瀾的如同深海般的寧靜。她只是將自己剛才的陳述,用一種更為詳盡的純粹從物理學角度出發(fā)的方式重新復述了一遍。
“這只懷表的擺輪,其振動周期是穩(wěn)定的。它的游絲也保持著良好的彈性勢能。這意味著,它停止運作并非源于核心動力系統(tǒng)的能量衰竭,”她的聲音清晰平穩(wěn),不帶任何情緒的起伏,像一臺精密的正在進行語音播報的分析儀器,“我剛才持續(xù)追蹤了它在受到外部能量注入后其內部能量的衰減曲線。我發(fā)現(xiàn),這條曲線并非平滑的指數(shù)級遞減,而是在一個固定的周期性的節(jié)點上,會出現(xiàn)一次非線性的階梯式的能量陡降。”
她伸出一根纖細的手指,指向工作臺上那個被拆開的結構無比復雜的機芯。
“這個陡降的周期,與你機芯中那枚負責將能量從主發(fā)條盒傳遞至擒縱機構的第二號傳動齒輪的旋轉周期完全吻合。因此,可以得出唯一的、符合邏輯的結論:故障點必然存在于這枚齒輪或其相關的傳動軸上。而游絲,作為最容易出現(xiàn)金屬疲勞的部件,其完好無損的狀態(tài)反向排除了‘斷裂’這一最高概率的故障選項。所以,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形變’。一種由于長期高頻的受力而產生的微觀層面的分子結構上的位移。”
亞瑟靜靜地聽著。
他聽著這個陌生的白衣少女,用一種他從未聽過的冰冷的如同外科醫(yī)生在解剖尸體般的語言,將他耗費了數(shù)周時間都無法找到癥結的這個該死的頑固的難題解構得條理分明、邏輯清晰,甚至……帶著一種殘酷的、不容置疑的屬于“真理”本身的美感。
他是一個鐘表匠,一個自認為在整個倫丁尼亞都無人能出其右的最頂尖的鐘表匠。他能用耳朵聽出一枚齒輪上最細微的毛刺。他能用手指感受到一根游絲上零點零一毫米的厚度差異。他將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這些由齒輪、彈簧和寶石構成的精密的微縮的宇宙。
他相信自己的經(jīng)驗,相信自己的手藝,相信自己那雙被黃銅目鏡強化了無數(shù)倍的銳利的眼睛。
但現(xiàn)在,這個少女卻告訴他,他錯了。
她告訴他,有一種“真實”,是隱藏在你的經(jīng)驗、你的手藝、甚至你的視覺之外的。它無法被“看”到,也無法被“摸”到,
它只能被“計算”出來。
一種混雜著“被冒犯的專業(yè)自尊”與“無法抑制的好奇心”的矛盾的情感,在他的內心劇烈地交戰(zhàn)著。
他緩緩地從那張高腳凳上站了起來。他的身體因為長時間保持同一個姿勢而顯得有些僵硬。他繞過那張堆滿了雜物的工作臺,走到了塞拉菲娜的面前。
他很高大,但身形卻因為某種長期的沉重的精神負擔而顯得有些佝僂。他的身上帶著一股濃重的屬于機油和金屬的冰冷的氣味。
他低著頭,用那雙充滿了血絲的憂郁的眼睛審視著她。那目光不再是震驚,而是一種更為復雜的、充滿了懷疑與探究的銳利的審視。
“你,”他沙啞地開口,“是誰?”
“一個路過的旅人。”皮普搶在塞拉菲娜之前,回答了這個問題。他從墻邊蹦了出來,臉上重新掛上了那種和事佬般的充滿了善意的職業(yè)性的微笑。“我叫皮普,這位是……嗯,她叫安娜。我們只是對這些叮當作響的小玩意兒感到有些好奇。我的朋友安娜,她對數(shù)字和線條有種天生的近乎偏執(zhí)的敏感。所以,剛才如果有什么冒犯的地方,還請您多多包涵。”
他一邊說著,一邊對著亞瑟行了一個滑稽的九十度的鞠躬。他試圖用自己這種插科打諢的方式,來緩和空氣中那凝重的充滿了對峙意味的氣氛。
亞瑟的目光在皮普那張畫著怪誕妝容的臉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又重新移回到了塞拉菲娜的身上。他那雙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似乎在說,他很清楚,這個小丑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用來轉移注意力的煙霧彈。而真正的“問題”,是眼前這個沉默的、平靜得像一口深井般的白衣少女。
“零點零三毫米的形變。”亞瑟重復著這個數(shù)字,聲音里帶著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自嘲般的冷笑。“你知道,要檢測出這種級別的形變,需要用到王國科學院里最精密、最昂貴的‘三維光衍射儀’。而你,只是用耳朵,聽了十分鐘?”
“我不需要‘聽’,”塞拉菲娜平靜地糾正了他的錯誤,“我只是在‘接收數(shù)據(jù)’。聲音只是數(shù)據(jù)的一種載體。它的振幅、頻率、諧波……所有這些,都是可被量化的、攜帶著信息的變量。只要擁有足夠強大的實時的分析能力,就能從這片充滿了噪音的、看似混亂的數(shù)據(jù)海洋中,構建出其背后那個物理系統(tǒng)的精確的三維的運行模型。”
亞瑟沉默了。
他無法理解她話語中那些諸如“諧波”“數(shù)據(jù)海洋”“三維運行模型”之類的古怪的詞語。
但他聽懂了她話語中那隱藏著的絕對的自信。
那并非一種基于“經(jīng)驗”的主觀的自信,而是一種基于“計算”的客觀的如同數(shù)學公理般不容置疑的自信。
他看著她那雙清澈的不帶任何情感的眼睛。在那雙眼睛里,他看不到任何屬于人類的諸如“驕傲”“炫耀”或“謊言”之類的雜質。他看到的,只有一片純粹的、冰冷的、如同宇宙星空般的深不見底的寧靜。
他突然覺得,自己那套賴以為生的關于“經(jīng)驗”與“手藝”的驕傲的邏輯體系,在這片絕對的、理性的寧靜面前,顯得如此的脆弱,如此的……不堪一擊。
一種他自己也無法理解的、混合著“絕望”與“最后一絲希望”的瘋狂的沖動,攫住了他。
他想證明她錯了。他想用自己最專業(yè)的最引以為傲的工具,來戳穿這個陌生少女的荒謬的故弄玄虛的謊言,以維護自己作為一個頂尖工匠的最后的尊嚴。
但同時,在他的內心最深處,那個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黑暗的角落里,又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瘋狂地歇斯底里地吶喊著:
萬一……萬一她是真的呢?
萬一這個困擾了他數(shù)周、讓他夜不能寐、幾乎要將他逼瘋的難題,真的能被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如同幽靈般的少女所解決呢?
他猛地轉過身,重新走回了那張巨大的工作臺后。
他沒有再看他們一眼。他只是從工作臺最底層一個上了鎖的、由一種特殊的能隔絕磁場干擾的合金制成的柜子里,取出了一個黑色的天鵝絨的盒子。
他打開盒子,里面靜靜地躺著的,是他這一生中最珍貴的、也是最精密的幾件工具。其中有一件,是一個結構極為復雜的、由數(shù)十個微型鏡片和一根細如發(fā)絲的頂端鑲嵌著一顆微型鉆石的探針所構成的手持式的“微觀結構檢測儀”。
這是他的老師,上一代的“鐘表之王”,在臨終前傳給他的唯一的遺物。它可以將物體的表面放大三千倍,并檢測出最細微的、連頭發(fā)絲百分之一都不到的裂痕與瑕疵。
這是他最后的,也是最權威的“法官”。
他深吸了一口氣,那股充滿了機油與灰塵的冰冷的空氣,涌入他干澀的肺部。
然后,他重新戴上了那個昆蟲復眼般的黃銅目鏡,拿起了那臺精密的檢測儀,將那根細如發(fā)絲的鉆石探針緩緩地、無比穩(wěn)定地伸向了那個被他拆開的沉默的懷表機芯。
伸向了那枚被少女所指認的、他已經(jīng)檢查了不下上百遍、卻從未發(fā)現(xiàn)任何問題的該死的第二號傳動齒輪。
他的手,穩(wěn)得像一塊經(jīng)過了億萬年風化的堅硬的巖石。
時間,在這一刻,仿佛真正地停止了。
店鋪里那上百個“滴答”作響的聲源,似乎都在屏住呼吸,等待著這場終極審判的最后的結果。
皮普停止了舔他那根甜得膩人的糖棒。他悄悄地向塞拉菲娜身邊挪近了一步。他看著那個鐘表匠的如同雕像般一動不動的佝僂的背影,臉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也悄然隱去。
塞拉菲娜則依舊靜立在原地。
她的目光,平靜地看著這一切。
她知道,她已經(jīng)給出了她的“計算結果”。
而現(xiàn)在,是這個充滿了“執(zhí)念”與“不完美”的真實的世界,來驗證她的“答案”是否正確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