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這一刻仿佛真正地停止了。

或者說，它被拉伸成了一條無比纖細、無比漫長的繃緊了的弦。而那根細如發絲的頂端鑲嵌著微型鉆石的探針，就是撥動這條弦的唯一的指尖。

店鋪里那上百個“滴答”作響的聲源，似乎都在屏住呼吸，等待著這場終極審判的最后的結果。它們那混亂的、各自為政的節拍，第一次被統一在了一種更為宏大的、名為“期待”的絕對的寂靜之中。

亞瑟的整個世界，都已坍縮凝聚到了他黃銅目鏡之下，那個被放大了三千倍的微觀的戰場之上。他能清晰地看到那枚第二號傳動齒輪的黃銅色的表面。那表面，在他看來，是完美的。沒有劃痕，沒有毛刺，甚至連常年運轉所必然會留下的最細微的磨損痕跡，都幾乎不存在。他曾用這臺檢測儀檢查過它不下十遍。每一次的結果，都是“完美”。

但這一次，他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強迫自己拋棄掉所有基于“經驗”的先入為主的判斷。他將那個白衣少女的話，那句“零點零三毫米的形變”，像一段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程序代碼，輸入了自己那已經因為固執而變得僵化的大腦的操作系統之中。

他不再是“觀察”，他開始“尋找”。

他的手穩得像一塊經過了億萬年風化的堅硬的巖石。他操控著那根鉆石探針，以一種超越了人類極限的微米級的精度，緩緩地在那枚齒輪的光滑的軸心表面，進行著地毯式的無死角的掃描。

一秒，

兩秒，

十秒，

三十秒。

什么也沒有。

探針所反饋回來的數據，通過目鏡內嵌的微型投影，在他的視網膜上形成了一條平滑的、沒有任何異常波動的完美的直線。

一種混合著“果然如此”的病態的自負，與“最后一絲希望也破滅了”的巨大的失落，所構成的矛盾的情感，在他的胸中劇烈地翻騰。

他幾乎就要放棄了。他幾乎就要抬起頭，用一個充滿了嘲諷與疲憊的冷笑，來宣布這個陌生少女的荒謬的故弄玄虛的“神話”的破產。

但就在他即將移開探針的最后的那一刻，

他的指尖突然感覺到了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被感官所捕捉的異常的阻力。

那阻力，極其輕微，極其短暫，像一顆漂浮在宇宙真空中的最微小的塵埃，輕輕地撞在了他那艘巨大的孤獨的飛船之上。

他的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

他將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個產生異常阻力的微觀的坐標點上。他將檢測儀的功率開到了最大。

然后，他看到了。

那并非“形變”。

用“形變”這個詞來形容，是不準確的。因為它沒有任何視覺上的、可被觀察到的幾何形狀上的改變。

它更像是一種……“瑕疵”。

一種存在于物質最深處的、分子結構層面上的、微小的、不均勻的“密度”差異。

在那枚齒輪軸心的某個特定的、只有針尖大小的區域里，構成其黃銅合金的銅原子與鋅原子的排列，出現了一種極其微小的、不規則的紊亂。這導致這個區域的“硬度”比周圍其他區域，要低上那么零點零零一個百分點。

這個差異，極其微小，小到任何常規的、宏觀的檢測手段都無法將其發現。它就像一個寫在一部百萬行代碼中的一個錯誤的、無傷大雅的標點符號。在系統正常運轉時，它不會引發任何問題。

但是，當這枚齒輪在長達數年的時間里，日復一日地承受著來自主發條的巨大的周期性的扭矩時，這個微小的、幾乎可以被忽略不計的“瑕疵”，就成了一個致命的“弱點”。

每一次的能量傳遞，都會在這個“弱點”上產生一次微觀層面的、無法被逆轉的“金屬疲勞”。

日積月累，聚沙成塔，

最終導致了那條被少女所“計算”出來的非線性的、階梯式的能量陡降，

導致了這只該死的頑固的懷表，每一次都會精準地停在第十圈的第七個格子上。

亞瑟的呼吸，停滯了。

他那雙透過黃銅目鏡凝視著微觀世界的眼睛，在這一刻徹底失去了焦距。

他仿佛看到的，不再是一枚冰冷的、存在瑕疵的齒輪，

他看到的，是他自己。

那個窮盡一生追求著“完美”，試圖用精密的、理性的、可被控制的“機械”，去對抗時間的不可逆轉的“流逝”的、可悲的、固執的自己。

他以為，只要他的手藝足夠精湛，只要他的工具足夠精密，只要他的意志足夠堅定，他就能創造出“完美”，他就能戰勝“時間”，他就能“修正”那個讓他痛苦了一生的、無法被改變的“過去”。

但現在，這個來自異鄉的神秘的少女，卻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更為高級的、純粹的“理性”，向他揭示了一個更為殘酷的、也更為深刻的“真理”。

那就是，不存在“完美”。

瑕疵，是物質本身與生俱來的屬性。它隱藏在最深處、最微觀的層面。你無法看見它，無法消滅它，你只能通過更為深刻的“理解”，去認知它，去繞開它，去與它……共存。

“叮——”

一聲輕微的、如同水晶碎裂般的聲響，從那臺手持式的精密的檢測儀內部傳了出來。

是那根細如發絲的頂端鑲嵌著微型鉆石的探針，因為承受不住使用者那瞬間失控的、巨大的精神沖擊所導致的微小的手部顫抖，而輕輕地撞在了那枚齒輪的表面，發出了它生命中最后一聲清脆的悲傷的哀鳴。

它斷了。

這件代表著倫丁尼亞最高鐘表技藝的、傳承自上一代“鐘表之王”的最權威的“法官”，以一種自我了斷的方式，宣告了這場關于“經驗”與“計算”的無聲戰爭的最終結局。

亞瑟緩緩地放下了手中那件已經變成了“遺體”的冰冷的工具。

他緩緩地摘下了頭上那個陪伴了他半生的昆蟲復眼般的黃銅目鏡。

他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那張一直被憂郁和固執所籠罩的、如同陰天的倫丁尼亞般不見陽光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一個全新的、復雜的、無法被簡單定義的表情。

那是一種……在窮盡了所有道路，撞碎了所有南墻之后，所剩下的巨大的、空洞的“疲憊”。

一種終于可以“放棄”了的、如釋重負般的疲憊。

他沒有再去看那只該死的懷表。他只是用他那雙充滿了血絲的空洞的眼睛，看著塞拉菲娜。

“你們，”他沙啞地開口，聲音里不再有任何的懷疑或審視，只剩下一種純粹的、不帶任何感情的交易般的語氣，“想要什么？”

皮普的臉上，瞬間綻放出了一個如同奸商般燦爛而真誠的笑容。

他知道，他這個“小丑”角色，登場的時機，到了。

“啊哈！一個非常好的問題！一個開啟了所有偉大故事的、充滿了可能性和交易精神的美妙的問題！”他向前一步，擋在了塞拉菲娜和那個看起來隨時會垮掉的鐘表匠之間，用一種熱情的、充滿了活力的、仿佛在叫賣商品的語氣說道：

“我們想要的，很簡單，我的朋友，我親愛的擁有著這個城市最憂郁的眼神和最靈巧的手指的偉大的藝術家先生！”

他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這間充滿了灰塵與遺憾的混亂的店鋪。

“我們，想在這里住下來。”

亞瑟的眉頭皺了一下，那雙剛剛失去了所有焦距的眼睛里，重新凝聚起了一絲屬于“人類”的警惕的光芒。

“別誤會，別誤會！”皮普立刻擺了擺手，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的人畜無害。“我們不是要白吃白住。我們知道，像您這樣偉大的藝術家，時間是最寶貴的財富。您一定有很多更重要、更宏偉的作品，需要您去傾注心血，對不對？所以，那些瑣碎的、無聊的、為了幾個銅板就得浪費您寶貴生命的修理客人的破銅爛鐵的活兒……就交給我們吧！”

他伸出手指，指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塞拉菲娜。

“我的朋友安娜，”他用一種無比驕傲的、仿佛在介紹自己最得意作品的語氣說，“如您所見，她是一個百年難遇的、能聽懂齒輪之間悄悄話的‘診斷大師’。任何壞掉了的‘昨天’，在她面前，都藏不住秘密。”

然后，他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

“而我，”他挺起胸膛，“我是一個天生的、能讓最悲傷的客人都笑出聲來的‘溝通大師’。我可以負責接待客人，和他們聊天，聽他們講那些關于時間的、無聊又漫長的故事，并從他們那干癟的錢包里，榨出……哦不，是‘爭取’到最合理的報酬。”

“我們，為您工作。”他總結道，臉上露出一個最真誠的、充滿了合作精神的微笑，“而您，只需要為我們提供一個能遮風擋雨的、小小的角落，以及每天兩塊不會讓我們餓死的冷掉的黑麥面包。怎么樣？這筆交易，是不是比您修理那只該死的懷表，要劃算得多？”

亞瑟沉默地看著他。

他看著這個口若懸河的、表情夸張的、像個小丑般的男人。

然后，他的目光又越過了他，落在了那個從始至終都未曾說過一句話的白衣少女的身上。

他知道，這個小丑說得沒錯。

他確實有更重要、更宏偉的作品，需要他去完成。

而眼前這個少女，這個能“計算”出真相的神秘的少女，或許是他完成那件作品的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機會。

他緩緩地轉過身，重新走回了那張巨大的工作臺后。

他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行”。

他只是從一堆如同廢鐵般的零件中，隨手拿起了一只停擺了的、布滿了灰塵的舊座鐘，然后，“砰”的一聲，將它放在了工作臺的另一端，那個空著的、屬于“學徒”的位置上。

然后，他頭也不回地，用他那沙啞的、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對著空氣說了一句：

“店鋪后面有間儲藏室。里面有兩張行軍床。晚飯在七點，過時不候。”

說完，他便重新坐回了他那張高腳凳上。

他沒有再去碰那只讓他身心俱疲的懷表。

他只是從一堆圖紙中抽出了一張巨大而復雜的、畫著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如同心臟般跳動的怪異的鐘表的設計圖，然后一個人靜靜地看了起來。

仿佛這個店鋪里，除了他自己和那張圖紙之外，再也沒有任何其他東西存在。

皮普對著他的背影，做了一個滑稽的、勝利的鬼臉。

然后，他轉過身，對著塞拉菲娜張開雙臂，用口型無聲地，卻又無比夸張地，宣布道：

“歡迎來到，我們的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