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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頁獻給無心公主的童話

第二十九章:無名者的工作(下)

在“昨日重現鐘表店”安頓下來的日子,以一種獨屬于倫丁尼亞的緩慢而潮濕的節奏展開了。

這家店鋪像一座被現代世界遺忘的孤島,遵循著一套古老的自成體系的作息規律。亞瑟,這位沉默的島主,每天清晨會準時打開那扇沉重的木門,任由外面那灰色的帶著濕氣的光線,與店內那昏黃的凝固了的黑暗,進行一場無聲的、不情不愿的交融。然后,他便會徑直走向那張被零件與圖紙淹沒的工作臺,坐下來,開始他那日復一日、仿佛永無止境的關于“時之心”的秘密研究。他很少說話,也很少離開那張椅子,像一個將自己與整個世界都隔絕開來的孤獨的僧侶。

塞拉菲娜和皮普則成了這座孤島上兩個奇特的新的居民。他們迅速地找到了各自的生態位,并以一種高效的互補的方式,接管了這家店鋪幾乎所有的“日常業務”。

塞拉菲娜的工作,是純粹的理性的幕后的。她每天的工作內容,就是面對那些被客人們送來的各式各樣的壞掉了的“昨天”。她坐在那個屬于“學徒”的位置上,面前總是擺著一只停擺的沉默的鐘表。她不需要像亞瑟那樣依賴于放大目鏡和精密的探針。她只是靜靜地坐著,閉上眼睛,用她那臺超級計算機般的大腦,去“聆聽”和“掃描”眼前這個壞掉了的小小的機械宇宙。

對她而言,每一只鐘表,都是一道復雜的、充滿了變量的謎題。它的齒輪、它的游絲、它的發條,甚至附著其上的那股屬于主人的獨特的“執念場”,在她眼中,都只是構成這道謎題的可被量化的參數。她的工作,就是通過最嚴謹的邏輯推理和數據分析,找出那個導致整個系統崩潰的唯一的“錯誤解”,然后,用最簡潔、最高效的方式,將它“修正”。

她修理鐘表的方式,更像是在進行一場微觀層面的、精密的、無需開刀的外科手術。她總是能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近乎預言般的精準,找到那個最核心的最隱蔽的故障點。有時,她只需要用一根浸泡過特殊溶劑的細如發絲的鋼針,輕輕一撥;有時,她只需要將兩枚看似無關的齒輪取下,交換一下位置;有時,她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是將那只鐘表放置在一個特定的、能中和其“情感能量場”的方位,靜置一個小時。

然后,那些沉默了許久的“昨天”,便會重新開始“滴答”作響。

皮普的工作,則是感性的、戲劇化的、臺前的。他自封為這家店鋪的“首席溝通大師兼情感品鑒師”,負責接待所有前來求助的內心破碎的客人。

他坐在靠近門口的那張高腳凳上,像一個經驗豐富的坐在靈魂渡口的擺渡人。每一個走進這家店鋪的客人,都帶著一個屬于自己的壞掉了的故事。而皮普,就是這些故事的第一個,也是最好的聽眾。

一位焦慮的嶄露頭角的年輕畫家,帶著一只走得飛快的懷表前來。他迫切地渴望著成名、渴望著成功,他覺得時間過得太慢,他沒有足夠的時間去畫出他心中那幅偉大的能震驚整個倫丁尼亞的作品。他的“執念”,是“焦急的野心”。皮普在“品嘗”了那股情感后,告訴塞拉菲娜,那味道像一大口混合了金屬粉末的最辛辣的烈酒,燒灼著他的喉嚨。而塞拉菲娜在分析后指出,是這股過于強大的、充滿了“加速”意圖的能量場,導致懷表的主發條被過度上緊,產生了非正常的能量輸出,如果不及時修正,整枚機芯都會在三天之內因為過載而徹底報廢。

一位慈祥的失去了所有子女的老婦人,顫顫巍巍地送來了一只指針永遠指向“黃昏六點”的座鐘。那是她的孩子們每天從工廠下班回到家與她共進晚餐的時刻。在孩子們因為一場可怕的工廠事故而全部喪生后,這只座鐘便再也沒有走動過一秒。它的“執念”,是“凝固的幸福”。皮普說,那味道是咸的,像一塊被淚水浸泡過的、已經冷掉的、卻依舊散發著甜香的蜜糖蛋糕。塞拉菲娜的診斷是,那股過于沉重的、充滿了“靜止”意圖的悲傷能量,已經如同實質的粘稠的琥珀,將整套傳動系統都徹底“封印”了。

還有一個嗜賭如命的、輸光了所有家產的賭徒,拿著一只指針如同輪盤般瘋狂旋轉的廉價的錫制鬧鐘,沖了進來。他堅信,只要這只鬧鐘的指針能停在一個“幸運”的數字上,他就能在下一場賭局中贏回他失去的一切。他的“執念”,是“絕望的僥幸”。皮普在嘗了一口那股混亂的情感后,被苦得齜牙咧嘴,他說,那感覺就像被迫喝下了一大杯混合了劣質咖啡、過期糖精和無數謊言的滾燙的泥漿。而塞拉菲娜的結論是,這只鬧鐘的擒縱機構已經被那股完全隨機的、充滿了“概率性”意圖的能量徹底瓦解,它的指針運動,已經不再遵循任何機械原理,變成了一個純粹的混沌的布朗運動。

皮普負責“品嘗”和“轉述”這些故事。他用他那套獨特的、小丑式的、充滿了同理心的戲劇化表演,去安撫那些焦慮的、悲傷的、瘋狂的靈魂。他從不直接告訴他們鐘表壞掉的冰冷的物理學原因。他會為每一個故障都編造一個充滿了隱喻和詩意的童話般的“病因”。他會告訴那個年輕的畫家,他的時間不是走得太快,而是因為“太渴望未來而忘記了如何安撫現在”;他會告訴那位老婦人,她的時間不是停止了,而是“為了永遠地留住那些最溫暖的晚餐而選擇進入了永恒的夢鄉”;他會告訴那個賭徒,他的時間不是失控了,而是“因為承載了太多不切實際的愿望而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只能用瘋狂的舞蹈來宣泄自己的痛苦”。

然后,他會將這些“病人”,連同他那套充滿了感性色彩的“診斷報告”,一同交給工作臺后面那個沉默的、理性的“外科醫生”。

塞拉菲娜則負責,用最精準、最高效、最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方式,將這些“機械”層面的問題一一解決。

她像一個最頂級的后臺的程序員,修復著由皮普這個“產品經理”從用戶那里收集來的各種各樣的、充滿了情感BUG的前端系統。

他們之間,很少有直接的關于工作的交談。他們的交流,通過那些被送來的壞掉了的鐘表進行著。一只鐘表被客人送來,交到皮普手上。皮普進行“情感品鑒”,然后將其連同一個感性的“故事”轉交給塞拉菲娜。塞拉菲娜進行“物理診斷”,然后將其連同一個理性的“解決方案”反饋給皮普。皮普再將這個解決方案,包裝成一個充滿儀式感的、奇跡般的“治療過程”,最終將一只重新開始正常運轉的鐘表交還給客人。

這是一個完美的、高效的、閉環的工作流程。

一個負責與“靈魂”對話,另一個負責與“機械”溝通。

亞瑟,則像一個沉默的、置身事外的幽靈,觀察著這一切。

他從不干涉他們的工作,也從不發表任何意見。他只是偶爾會從他那張堆滿了復雜圖紙的工作臺中抬起頭,用他那雙深不見底的憂郁的眼睛,看一眼那個正閉著眼睛,仿佛在與整個宇宙的秩序進行著無聲交流的白衣少女。

他的目光里,混雜著一種他自己也無法理解的、復雜的、包含了“驚嘆”“困惑”甚至是一絲“恐懼”的情感。

他能看懂她所做的每一次“修復”。他能理解她所采取的每一個看似簡單卻又直指核心的天才般的操作。但他無法理解,她是如何“知道”這一切的。

那種感覺,就像一個畢生都在研究“解剖學”的最頂級的醫生,突然遇到了一個能直接“透視”人體內部所有病灶的擁有特異功能的人。他所有的知識、所有的經驗、所有的驕傲,在這種更為高級的、不講任何道理的“天賦”面前,都顯得如此的蒼白,如此的……無力。

他開始下意識地將自己正在秘密建造的那個巨大而復雜的“時之心”的圖紙收藏得更隱蔽了一些。他害怕,害怕那個少女,會用她那雙能看透一切的清澈的眼睛,輕易地看穿他這個隱藏在所有秘密最深處的、最大的、也是最悲傷的“執念”。

就這樣,日子一天天地,在雨水、齒輪和故事之間,緩緩流淌。

塞拉菲娜的數據庫,正在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被填充著。她接觸到了上百個不同的關于“執念”的樣本。她開始為這些樣本進行分類、歸檔,并試圖從中尋找某種更深層次的、普適性的規律。

她發現,“執念”這種能量,雖然表現形式千奇百怪,但其核心,都源于同一種東西。

那就是,對“不完美”的拒絕接受。

畫家,拒絕接受自己成名前那段“不完美”的漫長的等待;老婦人,拒絕接受孩子們離去后那個“不完美”的孤獨的現在;賭徒,拒絕接受自己因為愚蠢而導致失敗的那個“不完美”的過去。

而亞瑟……

塞拉菲娜的目光,會偶爾落在他那張畫著“時之心”的復雜的圖紙之上。

她知道,他所拒絕接受的,是這個宇宙中最根本的、也是最殘酷的那個“不完美”。

那就是,時間的單向流逝,以及隨之而來的、永恒的失去。

他們,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試圖對抗“真實”。

他們試圖用自己的“意志”,去扭曲、去修正、甚至去倒轉那條奔流不息的、冰冷的、從不為任何人停留的時間的長河。

而這家小小的、充滿了灰塵與遺憾的鐘表店,就是他們這場注定會失敗的、悲壯的戰爭中,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避難所”。

林織言 · 作家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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