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普愣住了。
他看著塞拉菲娜,看著她手中那半截被干脆利落掰斷的木棍,又看了看自己手中那剩下的孤零零的另外半截。他那顆由無數個玩笑和故事拼接而成的、轉速極快的大腦第一次出現了一種因無法立刻理解對方的邏輯回路而產生的短暫的類似于“藍屏”的卡頓。
他剛剛用一種他自認為最真誠、最鄭重的方式,提出了一個他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能將她置于危險之外的方案。他甚至為此準備了一套充滿了自我犧牲色彩的悲壯的獨白。他以為她會拒絕,或者會用一種他無法理解的、屬于人類的名為“感動”的情感來對此進行回應。
但他從未想過,她會用一種分析系統架構般的、純粹從“效率”和“容錯率”角度出發的冰冷理性,將他這個充滿了“人性”光輝的提議毫不留情地駁斥為“一個非常愚蠢的、不符合邏輯的、糟糕透頂的建議”。
這感覺很奇特。
就像一個深情款款的詩人,對著他心儀的冰冷的月亮,朗誦了一首關于“離別”與“守護”的催人淚下的長詩。而月亮在聽完之后,只是平靜地指出了他詩歌的格律中存在著一個會導致情感傳遞效率降低百分之三的微小的韻腳錯誤。
皮普那張努力偽裝著“輕松”的臉垮了下來。他那強行擠出的無所謂的笑容,也像一個漏了氣的氣球迅速地干癟了下去。
他看著她那雙清澈的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仿佛能直接看到宇宙盡頭的眼睛,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長長的混合著“挫敗”與“如釋重負”的復雜的嘆息。
“好吧。”他將手中那半截木棍隨手扔進了旁邊一個裝滿了廢棄齒輪的木箱里,發出一聲清脆的“當啷”聲。“你說服我了,分析師閣下。作為一個獨立的、擁有自由意志的‘子系統’,我收回我剛才那個愚蠢的、不符合邏輯的、糟糕透頂的建議。”
他重新靠回了那堆鐘表殘骸之上,臉上又恢復了那種玩世不恭的、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的小丑般的表情。
“那么,既然我們這個小小的、由一個‘混亂’變量和一個‘虛無’變量所構成的脆弱的二人系統決定要繼續作為一個整體來共同面對外部威脅,下一步的計劃是什么?我們總不能就一直坐在這里等著那些‘優秀’的鐵皮條規用他們那同樣很‘優秀’的戰術方格把我們圈定在這家小小的店鋪里吧?”
“我們需要更多的信息。”塞拉菲娜將自己手中那半截木棍也放了下來,語氣依舊是那樣的平靜。“我們現在所掌握的只是關于敵人‘存在’的信息,但我們對于他們的具體規模、行動模式、指揮系統以及最終目標都一無所知。任何在信息不對等的情況下所做出的主動決策,其失敗的概率都將超過百分之八十。”
“信息……”皮普摸了摸自己那光溜溜的下巴,若有所思。“這倒是個好主意。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對不對?雖然我更喜歡‘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沖上去用一個會爆炸的奶酪蛋糕給他們一個大大的驚喜’這種更直接的作戰風格。”
他眼珠一轉,臉上又露出了那種熟悉的狡黠的笑容。
“好吧,信息搜集工作就交給我這個‘首席溝通大師’了。我的朋友們遍布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從最高聳的鐘樓尖頂到最泥濘的下水道深處。它們會為我帶來那些‘風紀官’們不希望我們知道的消息。”
在接下來的兩天里,鐘表店的日常似乎又恢復了往昔的平靜。
塞拉菲娜依舊坐在她的工作臺前,修理著那些壞掉了的“昨天”。
皮普依舊坐在門口的高腳凳上,接待著那些內心破碎的客人。
亞瑟依舊像個幽靈般沉默地埋首于他那張畫著“時之心”的圖紙之中。
但空氣中某些東西已經悄然改變。
一種無形的冰冷的、屬于“秩序”的陰影,正如同漲潮時的海水,緩慢卻又不可阻擋地滲透進這座城市的每一個混亂的、充滿了生活氣息的角落。
最直觀的變化,是客人。
來鐘表店的客人明顯地變少了。而且那些少數前來的客人臉上也大多帶著一種緊張的、警惕的仿佛害怕被什么人跟蹤的表情。他們不再像以前那樣愿意花上一個下午的時間向皮普這個熱情的“溝通大師”傾訴自己那漫長的、悲傷的故事。他們只是匆匆地放下壞掉的鐘表,留下幾枚銅板,然后便又匆匆地消失在外面那片灰色的、潮濕的街道之中。
皮普所能“品嘗”到的“情感佳肴”也變得單調而乏味。空氣中那些原本五花八門、充滿了個人色彩的“執念”——畫家的野心、老婦人的悲傷、賭徒的僥幸——正在被一種更為普適的、更為強大的統一的“情感能量場”所稀釋和覆蓋。
那種情感,是“恐懼”。
一種對未知的、冰冷的、不講任何道理的“權力”所產生的本能的恐懼。
整個倫丁尼亞,這座原本充滿了混亂與活力的時間的沼澤,正在被一股外來的、強大的“秩序”引力慢慢地拉扯、規整,最終變得像一潭壓抑的、連一絲波紋都看不見的冰冷的死水。
塞拉菲娜的認知系統忠實地記錄著這些變化。
她通過窗戶持續地觀察著街道盡頭那兩個如同標槍般的“風紀官”。她發現他們并非固定地站在那里。他們會以一種極有規律的、每隔兩個小時就進行一次輪換的模式進行換防。而他們巡邏的路線也并非隨意的。那是一張經過精密計算的、巨大的、正在以這家店鋪為中心不斷收縮的“搜索網格”。
她能清晰地計算出這張網將他們徹底覆蓋的最后的時間:四十八小時。
皮普的情報也通過各種奇特的、意想不到的渠道源源不斷地匯集而來。
有時是一只羽毛上沾著泥點的信鴿飛進窗戶,對著他發出一連串只有他能聽懂的、包含了加密信息的“咕咕”聲。
有時是一只小小的、由齒輪和發條構成的、只有巴掌大小的“機械老鼠”,從地板的縫隙里悄悄地鉆了出來,將一張寫滿了微型密碼的小小的紙條塞到他的手里。
有時甚至是店鋪門口那個生了銹的、連接著城市地下水管網的排水口,會突然用一種沉悶的、充滿了回聲的、摩斯電碼般的節奏,向他“唱”起一段關于“今天又有哪家旅館被搜查了”的陰郁的歌謠。
這些零碎的、真假難辨的信息,在經過皮普這個“超級解碼器”的感性轉譯與塞拉菲娜那臺“超級計算機”的理性分析之后,共同拼湊出了一幅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令人不安的關于“敵人”的畫像。
“秩序騎士團”,這次來到倫丁尼亞的并非一支完整的軍團,而是一個由三十六人構成的小規模的精英行動小組。
他們的指揮官,騎士長加拉哈德,至今仍未公開露面。他像一個隱藏在幕后的冷靜的棋手,通過他那些如同棋子般的“風紀官”操控著整個搜捕行動。
他們的行動精準、高效,且極具耐心。他們不制造任何多余的暴力,也不與本地的任何勢力發生正面的沖突。他們只是像水銀一樣無聲地滲透進這座城市的每一個毛細血管,收集信息,分析情報,然后一點點地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的選項,最終將目標鎖定在那個唯一的“可能”之上。
“他們就像一群最頂級的、最沒有耐心的獵人,在玩一場最需要耐心的游戲。”皮普在轉述完一段來自“排水口”的最新情報后,對著塞拉菲娜做出了一個他自己的、充滿了個人風格的總結。“他們不追逐,不恐嚇。他們只是在靜靜地等著我們自己因為恐懼和焦慮而犯下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錯誤。”
而那個“錯誤”,在第四十七個小時,也就是塞拉菲娜所計算出的那張“搜索網格”即將徹底閉合的前一個小時,以一種他們誰也沒有預料到的方式發生了。
那天下午,店鋪里來了一位新的,也是最后一位客人。
那是一個身材瘦高的、穿著一身考究的黑色學者長袍的男人。他的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臉上戴著一副金絲邊的擦得锃亮的單片眼鏡。他的身上沒有倫丁尼亞居民那種常見的、被生活磨礪出來的疲憊與麻木。恰恰相反,他帶著一種屬于上層階級的、充滿了知識優越感的審視的目光。
他走進這家混亂的、充滿了灰塵的店鋪時,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像一個誤入了貧民窟的尊貴的王子。
他沒有理會皮普那熱情的公式化的招呼。他的目光直接穿過了整個店鋪,鎖定在了工作臺后那個沉默的如同幽靈般的鐘表匠——亞瑟的身上。
“亞瑟·潘德拉貢先生?”他開口,聲音清晰、冷淡,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不容置疑的語氣。“我是倫丁尼亞城市歷史與遺產保護協會的首席研究員,馬爾科姆。我今天前來,是代表協會,就您長期非法占用并改造這處‘二級歷史保護建筑’的行為,向您下達最后的正式警告。”
他從自己那看起來價格不菲的、由某種珍稀皮革制成的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份蓋著鮮紅印章的官方文件。
“根據城市管理條例第一百一十七條第三款,任何對保護建筑的結構性改造都必須經過協會的審批。而根據我們最新的調查,您在店鋪的地下進行了一項未經申報的大規模的非法的挖掘與建造工程。這已經嚴重地破壞了該建筑的歷史風貌與結構安全。”
他將那份文件用兩根手指嫌惡地捏著,放在了滿是油污的柜臺之上。
“協會命令您在七十二小時之內立刻停止您的非法工程,并恢復建筑原貌。否則我們將有權收回這處房產,并追究您的法律責任。”
亞瑟緩緩地從他那張畫著“時之心”的圖紙中抬起了頭。
他那雙空洞的、憂郁的眼睛看著眼前這個盛氣凌人的、代表著“官方”與“條例”的男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用他那沙啞的、仿佛幾個世紀沒有說過話的聲音平靜地說了一個字:
“滾。”
馬爾科姆研究員的臉上那副高傲的、充滿了知識優越感的表情,瞬間漲成了豬肝色。他似乎從未想過,自己那代表著“權威”與“法律”的神圣的宣告,竟然會得到這樣一個粗暴的、不帶任何敬意的回答。
他正要發作,他正要用更多、更復雜的關于“法律”與“后果”的詞語來捍衛自己那被冒犯了的尊嚴。
但就在這時,兩個穿著深灰色制服的、身姿挺拔得像標槍般的男人,如同幽靈般無聲地出現在了店鋪的門口。
正是那兩個塞拉菲娜在兩天前從窗口看到的“秩序騎士團”的成員。
他們堵住了唯一的出口。
然后,其中一個人對著那個正準備發作的可憐的馬爾科姆研究員,用一種冰冷的、不帶任何感情的純粹的陳述語氣說道:
“這位先生,你的調查結束了。現在,這里由我們‘風紀官’正式接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