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鋪打烊后的深夜,是倫丁尼亞這座城市最接近“寂靜”的時刻。
白日里那些喧囂的、屬于工廠與市場的噪音都已沉睡,只剩下那永不停歇的雨聲和那上萬座鐘樓里傳來的如同巨人呼吸般沉悶的齒輪轉動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了一種獨特的、屬于這座城市的、催眠般的背景音樂。
在“昨日重現鐘表店”那間被遺忘的儲藏室里,皮普早已進入了他那充滿了怪誕夢境的睡眠。他那只裝著發光飛蛾的玻璃罐被隨意地放在床頭,忽明忽暗的光將他那張畫著小丑妝容的熟睡的臉映照得如同一場無聲的神秘的戲劇。
但塞拉菲娜沒有睡。
她的身體系統并不需要像普通人類那樣通過長時間的深度睡眠來修復機能。她只需要定期地進入一種低功耗的、類似于“待機”的狀態,讓她那臺永不停歇的認知機器有足夠的時間去整理和歸檔白天收集到的海量數據。
此刻,她正靜靜地躺在那張吱吱作響的行軍床上,眼睛凝視著天花板上那片因潮濕而產生的如同褪色地圖般的霉斑。她的聽覺系統像一臺最高精度的被動式聲吶,正無聲地掃描著這棟古老建筑內部所有的聲音。
她能聽到雨水敲打屋頂瓦片的隨機的“滴答”聲,
她能聽到木質結構因為溫度變化而產生的微小的“嘎吱”聲,
她能聽到皮普在睡夢中因為夢到了某種美味的情感而發出的滿足的“吧嗒”聲,
她甚至能聽到店鋪大堂里那些被修復了的鐘表重新開始走動后所發出的上百種不同的、和諧的、屬于“秩序”的合奏。
但今晚,在這片她已經無比熟悉的穩定的“聲音背景”之中,她敏銳地捕捉到了一個全新的、微弱的、不屬于這里的“異常”聲源。
那聲音極其低沉,極其規律。它不像是鐘表的“滴答”聲,也非建筑的“呻吟”聲,它更像是一種……心跳,一種巨大而沉重的、被壓抑在最深處的、充滿了某種執拗的不肯停歇的生命力的機械的心跳。
這聲音并非來自店鋪的大堂,也非來自他們所在的這間儲藏室。
它來自……地下。
塞拉菲娜的認知系統立刻將這個“異常聲源”標記為“高優先級”的、需要被探查的“未知變量”。
她無聲地從那張行軍床上坐了起來,她的動作輕盈得像一片羽毛,沒有發出一絲一毫會驚擾到任何人的聲響。她赤著腳踩在冰冷的潮濕的木質地板上,像一個夢游的白色幽靈,悄然無聲地走出了儲藏室。
店鋪的大堂里一片漆黑,只有從天窗透下的那微弱的鉛灰色的天光勉強勾勒出那些堆積如山的鐘表殘骸的如同怪物般的沉默的剪影。
那陣沉悶的心跳般的聲響在這里變得更為清晰了一些,它仿佛在召喚著她。
塞拉菲娜循著聲音的源頭,走到了店鋪的最深處,那個屬于亞瑟的巨大的工作臺前。
亞瑟不在那里。
工作臺上散亂地放著他白天使用的工具,以及那張畫著“時之心”的復雜的圖紙。
而聲音正是從這張工作臺之下那片最深沉的、光線無法觸及的黑暗之中傳出來的。
塞拉菲娜蹲下身,她那雙能在黑暗中清晰視物的眼睛,很快便發現了隱藏在工作臺陰影之下的“秘密”。
地面上一塊與周圍石板顏色、質地都完全相同的地磚,其邊緣存在著一條只有發絲般粗細的不規則的縫隙,那縫隙處理得極其巧妙,任何粗心的觀察者都無法將其發現,但它無法逃過塞拉菲娜那臺如同三維掃描儀般的精確的視覺分析。
這是一個暗門。
她伸出手,用指尖在那塊地磚的某個特定的、她通過聲音共振所計算出的最薄弱的結構點上輕輕一按。
沒有聲響。
那塊沉重的石板如同被施了魔法,無聲地向上彈起了一角。
一股混合了新鮮的潮濕的泥土氣息與某種更為古老的、屬于地底深處的冰冷的礦物氣息的獨特的空氣,從那黑暗的洞穴般的入口處緩緩地涌了上來。
而那陣心跳聲,也變得更加震耳欲聾。
塞拉菲娜沒有任何猶豫,她像一個正在探索未知星球的冷靜的宇航員,順著一條隱藏在黑暗中的簡陋的石階一步一步地走了下去。
地下室的空間遠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
這里,與其說是一個“地下室”,不如說是一個被掏空了的巨大的人工的洞穴。墻壁是裸露的、潮濕的、滲著水珠的巖層,空氣中充滿了冰冷的令人呼吸困難的寒意。
而在這座巨大的、空曠的、如同地底神殿般的洞穴中央,矗立著一臺……機器。
一臺塞拉菲娜用盡了她所有的詞匯庫都無法為其準確命名的、巨大而復雜的、正在緩慢運轉的機器。
它的主體是一個由無數個大小不一的黃銅色的齒輪所構成的、直徑超過五米的巨大的球體,這些齒輪以一種超越了任何已知機械工程學的無比復雜的立體的方式相互咬合,層層嵌套,構成了一個充滿了“秩序”與“邏輯”之美的、完美的機械的星系。
在這個星系的中央,懸浮著一顆巨大的、被切割成完美菱形的、正在發出柔和的如同呼吸般忽明忽暗藍色光芒的水晶,那光芒就是這臺巨大機器的唯一的能量源。它所釋放出的能量通過一套由銀色的如同蛛網般密集的傳動軸構成的系統,被精準地分配到每一個齒輪之上。
而那陣沉悶的如同心跳般的聲響,正是這臺機器的核心那顆巨大的藍色水晶在每一次能量脈沖時所發出的共鳴。
在這臺巨大而壯麗的如同神跡般的機器周圍,還連接著十二根粗大的由黑曜石制成的如同觸手般的能量導管,這些導管一直延伸到洞穴的巖壁之上,連接著十二面巨大的、同樣由黑曜石制成的光滑如鏡的圓形石盤。
每一面石盤上都用一種古老的、塞拉菲娜從未見過的符文銘刻著一個代表著不同時間維度的符號:“過去”、“現在”、“未來”、“瞬間”、“永恒”……
這是一臺鐘。
一臺不為“計時”而生,而是為了“控制時間本身”而存在的、狂妄的、充滿了褻瀆意味的、偉大的鐘。
這就是亞瑟的秘密。
這就是他那張圖紙上,那個名為“時之心”的、終極的作品。
亞瑟就站在這臺巨大的、正在發出心跳聲的機器前。
他沒有穿工作服,他只穿著一件單薄的白色的襯衫。他仰著頭,用一種近乎虔誠的、混合著“癡迷”“希望”與“巨大悲傷”的復雜的目光,凝視著自己這件即將完成的偉大的作品。
他沒有注意到塞拉菲娜的到來,他整個人的靈魂已經與這臺機器徹底地融為了一體。
塞拉菲娜靜靜地站在洞穴的入口處那片最深的陰影之中。
她看著眼前這臺巨大的、充滿了矛盾的機器。
它的機械結構是完美的,是理性的,是她所見過的最復雜、也最精妙的“秩序”的體現。
但驅動它的最核心的那個“目的”,卻是瘋狂的,是感性的,是這個世界上最不講任何邏輯的純粹的“執念”。
用最極致的“秩序”,去實現一個最瘋狂的“混沌”,這是一種她從未接觸過的全新的、充滿了哲學悖論的、宏大的“系統”。
她的認知機器再一次開始了超高速的運轉,她試圖去理解它,去解構它,去為它建立一個可被分析的邏輯模型。
“很壯觀,對不對?”
一個輕快的聲音突然在她耳邊響起。
塞拉菲娜轉過頭,看到皮普不知何時已經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她的身邊。他靠在潮濕的巖壁上,雙手抱在胸前,臉上沒有了那種慣常的小丑般的微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混合著“悲憫”與“無奈”的深沉的表情。
他看著那臺巨大的“時之心”,也看著那個如同雕像般一動不動的亞瑟。
“他,想做什么?”塞拉菲娜輕聲問道,她的聲音在這座巨大的、回蕩著心跳聲的洞穴里顯得無比的渺小。
“他想回家。”皮普回答,聲音也同樣被壓得很低,“回到一個他再也回不去的、溫暖的‘昨天’。”
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著語言來講述一個他已經“品嘗”了無數遍的悲傷的故事。
“亞瑟曾經是這個城市里最快樂、也最有天賦的鐘表匠。他有一個妻子,叫莉莉安。她是一個像陽光一樣溫暖的愛笑的姑娘,她不喜歡這些冰冷的叮當作響的鐵疙瘩,她喜歡花、喜歡音樂、喜歡在下雨天拉著亞瑟的手,去街角的面包店買一個剛剛出爐的熱氣騰騰的蘋果派。”
“他們很相愛,那種最簡單的、最純粹的、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愛。那種味道,我曾經有幸嘗到過一小口,嗯,像一塊被陽光曬得暖洋洋的、撒滿了肉桂粉的、甜而不膩的方糖。”
皮普的目光變得有些悠遠。
“五年前,一個暴雨的深夜,莉莉安突發急病。亞瑟抱著她發瘋一樣地在雨中奔跑,想找一個醫生。但那晚的雨太大了,大到仿佛整個城市都在哭泣。他跑遍了所有的診所,但都關著門。最終,莉莉安就在他的懷里慢慢地變冷了。”
“從那天起,亞瑟就變了,他不再笑,也不再說話。他把自己關在了這家店鋪里,他開始恨‘時間’。他覺得,是無情的、冷酷的時間殺死了他的愛人。所以,他要建造一臺能戰勝時間的最偉大的鐘。他堅信,只要這臺‘時之心’能與這個城市,甚至這個世界的‘時間’本身產生共鳴,他就能讓時間為他一個人倒流,哪怕只有一瞬間,只要能回到那個暴雨的深夜,只要能讓他有機會做出一個不同的選擇。”
皮普講完了這個故事。
他看著塞拉菲娜,看著她那雙依舊清澈、依舊不帶任何情感波動的眼睛。
“一個很老套的、關于‘愛’與‘失去’的悲傷的故事,對不對?”他輕聲說,“一個試圖用最極致的‘完美’,去‘修正’一個無法被改變的‘不完美’的可悲的執念。說真的,他和你的父親,在某種意義上,不是很像嗎?”
塞拉菲娜沉默了。
她的目光再一次投向了那臺巨大的、正在發出心跳聲的機器。
她看著那十二面代表著不同時間維度的黑曜石的圓盤,
她看著那顆位于機器中央的、正在發出藍色光芒的巨大的水晶,
她看著那個站在機器前,將自己的整個靈魂都獻祭給了這個瘋狂夢想的孤獨的男人。
她無法“感受”到他內心的悲傷,
她也無法“理解”他那種名為“愛”的強大的驅動力,
但是,她能“看”懂,
她能看懂這臺機器其背后所蘊含的那瘋狂的、卻又無比清晰的“邏輯”,
她能看懂這個男人試圖用“秩序”去對抗“混沌”的那種堂吉訶德般的、悲壯的徒勞,
她甚至能“計算”出,當這臺機器被真正啟動時,它那過于強大的、試圖扭曲時間本身的能量,將會與這個城市里那數萬個微小的、混亂的“執念場”產生怎樣劇烈的、災難性的共振。
她看著亞瑟的背影,
那個背影在這一刻,與她記憶深處那個站在天文臺的星空之下,試圖用“秩序”來解釋一切的、她父親的背影,緩緩地重疊在了一起。
他們,是同一種人。
一群愛上了“完美”,并最終會被自己所創造的“完美”所吞噬的、孤獨的、可悲的造物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