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塵號”的引擎聲變了調，不再是蟹狀星云里那種緊繃的嗡鳴，倒像老家磨坊里的石碾子，慢悠悠轉著，帶著股踏實的勁兒。溫瑜趴在駕駛座的靠背上，手里捏著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紙，紙邊被太空艙的干燥空氣吹得發卷，上面用鉛筆寫著“回家清單”四個大字，筆畫被反復描過，顯得沉甸甸的。
她低頭看第一條，后面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小太陽，旁邊寫著“曬被子”。
離開地球前，她特意把臥室里的棉被曬得蓬蓬松松，疊成豆腐塊擺在床尾。沒想到這一去就是大半年，隔著舷窗想起來，總覺得被子里還裹著那天的陽光味?！霸谔沾昧?，”她用鉛筆頭輕輕敲著紙頁，紙頁發出細碎的響聲，“骨頭縫里都像積了層星云的潮氣，回去第一件事就得把所有被褥拽到院里，讓太陽烤一整天。最好再聞著隔壁王嬸家的槐花香，那味兒跟標量波的振動不一樣，是能鉆進心里的暖。”
楚墨抱著個鐵皮工具箱從過道擠過來，箱子角磕在金屬艙壁上，發出“哐當”一聲響。他蹲在地上，把里面的零件倒出來——有從共鳴星撿的水晶碎片，有蟹狀星云的標量波線頭，還有個從地球帶來的舊扳手，手柄上纏著圈膠布，是他爸當年修拖拉機時用的。
“我的清單第一條是修自行車。”他拿起扳手轉了轉，金屬表面的銹跡在燈光下閃著微光，“去年冬天放樓下被雨淋了，鏈條銹得轉不動，車座也被貓抓了道口子?；厝サ貌鹣聛恚妹河团菀慌?，再抹上黃油，騎起來能跟風似的。到時候載著你們去河灘，那兒的蘆葦叢里肯定有野鴨蛋，就像小時候那樣?！?/p>
沈昭正對著通訊器說話，屏幕上跳動的標量波符號慢慢變成了中文，是織網者發來的消息：“已為你們校準歸途航線，沿途的標量波絲線會化作星光，像路燈一樣亮著?！彼严⒄{大，轉頭朝溫瑜和楚墨笑，眼睛彎成了月牙，眼角的細紋里好像都盛著光。
他從背包里掏出個布袋子，解開繩結，里面露出些蜷縮的茶葉，葉片上還沾著點黃褐色的泥土?！斑@是我爺爺的老伙計寄的云霧茶，說用山泉水泡最香?！彼笃鹨恍〈椴枞~湊到鼻尖聞了聞，嘴角的笑意更深了，“我列了三個茶館的地址，李叔的‘清風樓’、張嬸的‘渡口茶攤’，還有鎮東頭的老槐樹下，那兒的石桌上總擺著個粗瓷壺?；厝ゾ蛶е枞~挨家坐，從早講到晚，估計能講半個月——他們肯定愛聽織網者怎么用脈沖星風編網，就像聽書先生講《西游記》似的?！?/p>
顧晏坐在角落的折疊椅上，膝蓋上攤著本牛皮筆記本，封面被磨得發亮，是他出發前在文具店挑的，當時老板說“這本子結實，能記一輩子的事”。他正用鋼筆在最后一頁畫著什么，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在安靜的船艙里格外清晰。
“你看我畫的灶臺。”他把筆記本轉過來，上面畫著個冒著熱氣的鐵鍋，旁邊蹲著個戴圍裙的人影，手里拿著鍋鏟，“我媽肯定要圍著我問東問西，上次視頻她說，要是我能平安回來，就蒸一籠桂花糕，放三層糖，甜到心里去。我得把在蟹狀星云的事記下來，不然她總說我‘瞎編故事哄她’，就像小時候騙她‘作業本被狗叼走了’一樣?！?/p>
溫瑜的目光落在自己清單的第二條，后面畫了個小鏡子，寫著“給鏡樁描紅”。
去年臨走前，她去羅布泊檢查鏡樁，發現底座上刻的“守”字掉了塊漆，露出里面的金屬原色，像道沒長好的傷口。“回去得找罐紅漆，”她用手指摸著紙上的字，“慢慢把缺的筆畫補全。李叔說鏡樁就像村口的老碑，字得鮮亮著，路過的人才知道這是咱的地界，就像人得有精氣神兒一樣。”
楚墨突然拍了下手，像是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他把工具箱里的零件歸攏好，從最底下翻出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半袋沒吃完的水果糖，糖紙皺巴巴的，是從地球帶的橘子味硬糖?！拔业媒o隔壁的小滿帶點禮物?！彼笾羌埿Γ澳茄绢^總問我‘星星是什么味道的’，回去就把這糖給她，說‘是蟹狀星云的橘子味’，她肯定信。對了，還得帶她去看飛船，讓她摸摸艙壁，知道叔叔不是在吹牛?！?/p>
沈昭把茶葉倒回布袋，手指在通訊器上飛快地敲著，給織網者回消息：“謝謝你們的星光，等我們到家了，就拍地球的日出給你們看，比中子星的脈沖星風好看十倍?！彼畔峦ㄓ嵠?，望著舷窗外漸漸變淡的星云霧氣，那里的標量波絲線果然在慢慢發亮，一根接一根，像串起的珍珠，從蟹狀星云一直延伸向遠方。
“我還得給守鏡樁的李叔帶串手鏈?！彼麖目诖锩鰩最w水晶碎片，碎片里的紫色光暈隨著他的動作輕輕晃動，“李叔總說晚上巡邏怕黑，這玩意兒發光，剛好能照個亮。他以前總給我講他年輕時守鏡樁的事，說有次遇到沙塵暴，整個人被埋在沙子里，全靠鏡樁的微光才撐到天亮。這次回去，該輪到我給他講外面的事了?！?/p>
顧晏在筆記本上畫了個酒瓶，旁邊寫著“給爸泡酒”。
他小時候總看父親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就著花生米喝酒，酒瓶是空的，父親說“聞聞味兒就醉了”。后來才知道，父親是舍不得買酒，想把錢省下來給他買文具?！翱椌W者說，蟹狀星云的標量波碎片泡在酒里，喝了不容易累。”他用鋼筆在酒瓶旁邊畫了個笑臉，“就當給我爸的退休禮物，他守了一輩子糧站，該好好歇歇了。到時候我陪他坐在石凳上，他喝酒，我喝茶，聽他講那些講了八百遍的老故事?！?/p>
溫瑜的手環突然震動起來，彈出一段視頻，是地球的實時影像。畫面里，藍色的星球慢慢變大，大陸的輪廓像水墨畫一樣暈開，她認出了黃河的曲線，像奶奶納鞋底時拉的線，彎彎曲曲卻始終連著根。
她把清單翻到背面，又添了條：“給奶奶梳頭發?！?/p>
小時候總愛趴在奶奶腿上，看她用桃木梳子梳頭，白發像雪一樣落在黑布衫上。奶奶說：“頭發是人的精氣神，得梳順了才好看。”后來奶奶得了病，手總抖，再也梳不了頭。“回去我天天給她梳，用溫水把頭發泡軟了，一點點梳開，就像梳開那些纏在一起的標量波絲線?！睖罔さ穆曇糨p輕的，手環的光影在她臉上明明滅滅，“她肯定會說‘丫頭長大了’，就像每次我從學?；丶視r那樣。”
楚墨把工具箱蓋好，金屬扣“咔嗒”一聲扣上，像是給這段對話畫了個句號。他望著舷窗外的星光大道，那些標量波絲線已經亮得像白晝，把飛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條回家的路。
“我媽肯定在村口等著。”他突然說，語氣里帶著點不確定，又藏著滿滿的篤定，“上次視頻她說，只要看見飛船的光，就搬個小馬扎坐在老槐樹下，織著毛衣等。她織毛衣總愛出錯，袖口織成領口，領口織成袖口，但這次肯定織得好好的，因為她說要給我織件能擋風寒的厚毛衣。”
沈昭數著屏幕上的星星，一顆、兩顆、三顆……數到第七顆時，眼睛突然紅了。
“我爺爺的座鐘該上弦了?！彼穆曇粲悬c發顫，“那座鐘是他年輕時從舊貨市場淘的，每天晚上七點準時響，像在喊‘吃飯了’。他說等我回去，要讓鐘聲響得格外響，讓全村人都知道，他孫子從星星上回來了。到時候我就坐在鐘旁邊，聽它‘當——當——’地響，像在跟外面的標量波打招呼?！?/p>
顧晏合上筆記本，封面是他畫的地球，藍色的圓球上畫著個大大的笑臉，嘴角咧到了耳根。
“我家的狗叫‘阿?！?，小時候總跟著我跑，我上樹掏鳥窩，它就在樹下轉圈?！彼﹃饷娴募y路，像是在摸阿福的頭，“這次回去，它說不定都不認識我了，毛發肯定白了不少，就像爺爺的胡子。但只要我喊一聲‘阿?！隙〒u著尾巴撲過來，爪子搭在我手上，濕乎乎的，帶著泥土的味道。”
溫瑜把清單折成小船的樣子，輕輕放在儀表盤上。紙船隨著飛船的輕微震動搖晃著，像在水面上漂蕩。她抬頭看向舷窗外，那些標量波絲線已經織成了光的海洋，把“星塵號”溫柔地裹在中間，像被無數只手托著前進。
“還有三十天?！彼p聲說，像是在跟自己說話，又像是在跟遠方的家人打招呼，“足夠我們把清單上的事，想個千遍萬遍了?！?/p>
楚墨和沈昭、顧晏都湊了過來，四個人的肩膀輕輕靠在一起，飛船的震動從金屬艙壁傳來，像小時候坐在父親的拖拉機上，顛簸里藏著穩穩的踏實。舷窗外的星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在他們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撒了把星星的碎片。
“到時候?！睖罔た粗埓?，眼里的光比外面的星光還要亮，“咱們的清單，一定能打個滿滿的勾?！?/p>
窗外的標量波絲線好像聽懂了似的，突然亮得更厲害了，把飛船的影子映在星云上，像四個緊緊挨在一起的剪影，正朝著家的方向，一步步靠近。
（本章完）
★★本章重點注釋：
-標量波星光航線：織網者將功能性的標量波通道轉化為可視的“星光”，用“路燈”“光的海洋”等生活化意象，讓科幻設定更易理解，象征歸途的溫暖與安全。
-清單上的日常物件：被子、自行車、茶葉、梳子等，將宏大的星際旅程與具體的人間煙火連接，突出“回家”的核心是回歸生活本身，弱化科幻與現實的距離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