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船穿過獵戶座旋臂的星塵帶時，舷窗外的星光突然變了顏色——不是常見的銀白或淡藍，而是透著點霧蒙蒙的粉，像溫瑜家后院春天的桃花霧。
楚墨盯著導航屏，指尖在屏幕上劃了個圈：“坐標就在這片星云后面，標量波的頻率有點怪，像……被什么東西捂住了似的。”
沈昭的座鐘突然“咔噠”頓了一下，鐘擺晃了半天才落回節奏，像是被什么看不見的東西絆了腳。
“爺爺說過，老鐘怕‘悶’，”他按住鐘面，“遇到不透氣的地方就會慢半拍——這片空間，是不是有點‘喘不過氣’？”
溫瑜正往保溫箱里加保溫墊，桂花糕的甜香從縫隙里鉆出來，混著飛船的金屬味，倒像種奇異的調和劑。
“織網者的信號也弱了，”她晃了晃手環，屏幕上的光帶斷斷續續，“只說前面有片‘會記事兒的林子’，讓咱小心別碰那些亮晶晶的樹。”
話音剛落，飛船猛地一沉，像是被只無形的手攥了攥。
顧晏撲過去扶穩木雕，樹洞里的胡楊樹葉簌簌作響，像是在小聲提醒什么。
“著陸了？”他往窗外看，眼睛突然瞪圓了——
外面是片望不到頭的森林，樹干是半透明的晶體，陽光穿過時折射出彩虹般的光，卻照不進樹下的陰影。
每片葉子都像塊打磨過的水晶，葉脈里流動著淡紫色的光，像凝固的閃電。
最奇的是，樹干上布滿了細密的紋路，遠遠看去像無數個小字，又像誰在上面刻滿了沒說出口的話。
“這就是共鳴體？”
溫瑜推開門，腳剛踏上地面，就聽見腳下傳來“嗡”的一聲，地面的晶體突然泛起漣漪，像踩碎了塊巨大的玻璃，卻沒裂開，只是漣漪里浮出幾個模糊的影子——像人，又像某種四條腿的生物，一閃就消失了。
楚墨蹲下來摸了摸地面，晶體涼得像深秋的井水，指尖劃過的地方，紋路突然亮了亮，浮現出串奇怪的符號，和鏡樁上的標量波紋路有點像，卻更細碎，像被揉皺的紙。
“它們在看我們，”他指著不遠處的一棵晶體樹，樹葉正在輕輕顫動，
“這些樹就是它們的‘眼睛’，或者說……是它們藏東西的盒子。”
沈昭打開舊相冊，把爺爺站在糧站前的照片對著晶體樹舉了舉。
樹葉突然“嘩啦啦”響起來，紫色的光流得更快了，樹干上的紋路里，竟慢慢浮出個類似糧倉的影子，只是影子很快就碎了，像被風吹散的煙。
“它們能看懂？”
溫瑜趕緊從儲藏柜里抱出那壇桂花糖，解開紅布繩，甜香“呼”地散開，像團會跑的云。最靠近的那棵晶體樹突然抖了抖，一片葉子“啪嗒”掉在地上，摔成了無數細小的光點，光點里竟飄出縷極淡的甜味，和桂花糖的香有七分像。
“是甜的！”
顧晏撿起片沒碎的葉子，小心翼翼地嘗了嘗，眉頭皺了皺，
“有點澀，像沒熟的果子，但后味真的帶點甜——它們在學這味道？”
楚墨突然想起什么，從行軍壺里倒了點茶水，淋在晶體樹根上。
水滲進去的地方，樹干突然亮起一圈暖黃的光，像給樹系了條腰帶。
“你看，”
他指著光帶里的影子，是片小小的農田，有人在田里插秧，動作慢得像電影里的慢鏡頭，
“它們在‘回放’？用樹的光，把見過的東西演給我們看。”
溫瑜吹起了槐木哨子，哨音在森林里打著轉，像只找路的小鳥。
晶體樹們突然集體晃了晃，樹葉碰撞的聲音里，竟混進了點類似哨音的調子，只是更鈍，像被捂住了嘴在學唱。
“它們不是不想說話，”
她停住哨子，看著那些流動的光，
“是忘了怎么好好說。就像……就像爺爺剛生病時，想不起我的名字，只能指著相冊里的照片笑。”
座鐘突然“當”地敲了一聲，明明還沒到整點。
沈昭低頭看鐘面，發現鐘擺的影子投在晶體地上，竟和樹干的紋路重合了，像條被光描出來的路。
“爺爺說過，‘響一下’是‘別慌’，”他把鐘往地上放了放，
“老物件不會騙人，它們在跟我們說‘慢慢來’。”
楚墨從背包里掏出那半袋槐樹葉，撒在晶體樹根周圍。
“那就慢慢來，”他撿起片胡楊樹葉，輕輕貼在晶體樹上，“你給我們看影子，我們給你帶故事——反正我們的糖夠吃很久，你們的樹，也總能慢慢想起點什么吧。”
風穿過晶體森林，帶起細碎的光粒，像場安靜的雪。
溫瑜望著那些流動的紫色光脈，突然覺得這些樹像無數個沒開口的糖罐，里面藏著的，或許是比桂花糖更甜的往事，只是需要點時間，和足夠多的耐心，才能讓它們愿意慢慢打開。
溫瑜把桂花糖壇往樹旁挪了挪，紅布繩在晶體的光線下泛著暖光。“我媽說，腌糖得等七七四十九天，急不得。”她蹲下來數樹紋里的光斑，“你們是不是也像這糖壇，得慢慢晃，才能把里面的甜晃出來？”
話音剛落，離她最近的那棵樹突然垂下片葉子，輕輕碰了碰她的手背。葉子涼絲絲的，像塊剛從井里撈出來的玉，葉脈里的紫光突然變亮，映出個模糊的畫面：一片燃燒的天空，無數晶體碎片往下掉，像場紫色的雨。畫面閃得極快，快得像打了個寒顫，隨即就滅了。
“是……不好的回憶？”溫瑜指尖還留著涼意，突然懂了為什么這些樹總透著股緊繃——就像人攥緊了拳頭，不是不想松手，是怕一松手，里面的痛就會掉出來。
沈昭把爺爺的水果糖倒在手心，挑了顆草莓味的，輕輕放在晶體樹的樹洞里。“吃顆糖吧，”他聲音放得很輕，像怕驚著什么，“我爺爺說，再苦的事，含顆糖就像裹了層棉花，沒那么扎人了。”糖紙在光線下慢慢變透明，糖塊融化的速度比在地球上快，順著樹洞滲進去，竟在樹干里開出朵小小的紅光，像顆跳動的心臟。
楚墨抱著收音機走過來，調到戲曲頻道，咿咿呀呀的唱腔突然在森林里散開。最粗的那棵晶體樹猛地一顫，樹干上的紋路嘩啦啦轉起來，像在翻一本厚重的書。紫光里浮出群人影，穿著類似盔甲的衣服，圍著棵發光的樹跳舞，舞姿里帶著股說不出的輕快，和剛才燃燒的畫面截然不同。
“這是……它們的好日子？”楚墨把音量調大，“你看，它們記得甜的，只是藏得深。”他從行軍壺里倒出點茶水，用手指沾著在地上畫了個圈，圈里很快浮出個小小的灶臺，是溫瑜家廚房的樣子，灶上還冒著白氣。
顧晏把沒刻完的槐木雕像往晶體樹旁靠了靠，木雕上的石榴石在紫光里亮起來，像樹洞里長出的星星。“這是給你們的，”他拿起刻刀，在雕像的樹干上又刻了道紋路，“我們那兒的樹，會把故事刻在年輪里，一年一道，記著哪些日子該笑，哪些日子該哭。”
晶體樹的葉子突然集體轉向他，像在認真看那道新刻的紋路。過了會兒，一片葉子輕輕落在木雕的樹洞里，葉子里的紫光慢慢凝成個符號，和顧晏刻的紋路有點像，只是更圓潤，像個被小心捧著的句號。
溫瑜突然明白，這片森林不是沉默的，它們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說話”——用影子講故事，用味道記情緒，用光影的流動代替語言。就像地球上的人們，總把最沉的思念藏在老物件里，以為別人看不懂，卻不知道，那些藏著的牽掛，早就在時光里長成了會發光的樣子。
風又起了，這次帶著點桂花糖的甜，混著戲曲的調子，還有槐木哨子漏風的聲響。晶體樹的紫光里，燃燒的畫面和跳舞的畫面慢慢靠在一起，像兩頁被輕輕合上的書。也許用不了多久，這些樹就會明白：記得痛不是壞事，只要同時記得，曾經有過那么多值得笑的日子。